第96章 第 96 章

陆冲拉了拉穆桢的手,把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

冰凉凉的,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晚上出门之前,陆冲还和她打过招呼,问过她:自己要出门了,要不要给她带些什么回家?

他记得当时的穆桢深吸一口气准备说话,最后却是气鼓鼓的吼出一句“不要”。

陆冲眼中含泪,上船之前,他想着今晚若是事情结束的早,会给穆桢带张婆婆家的小花饼。

一口一个,一口一个,穆桢最喜欢坐在柜台后面吃。

她会就着那些小花饼,看一下午的闲书。里头都是公子小姐的情情爱爱。

过去种种,历历在目。

一转眼,再见的却是她的尸体。

有时候人和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你以为的长长久久,却在下一刻变成此生不见。

那些你本习以为常的一切,当它融进你的生命,占据你生活的一角,当你开始习惯到忽视它的时候,却又突然要接受它的离去。

一夜过去,船帮子来了又走,花遥和秦雲站在门口叹息了一遍又一遍,却没人敢进来劝陆冲一句。

他的神色憔悴无比,面色青黑,头上爬上了几根白发,整个人瞬间苍老起来,带着一抹暮色。

天亮了,微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油灯燃到了尽头,只剩一缕向上的白烟。

油灯的火焰是橘色的,照在穆桢的脸上,还带了一丝人气。

随着天色大亮,穆桢的脸开始越来越苍白。

终于,陆冲不能再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面前这个人只是睡着了,明天天亮,她就会再次醒来。

他痛苦的想要发狂,但一切只是一个意外,他谁都不能责怪。

就算责怪,也只能怪自己,怪自己没有看好她。

他想大吼出声,想把身边的一切砸个粉碎,甚至想一剑杀了自己,让自己随她而去。

所有郁结无法抒发,陆冲只觉胸口一闷,他喷出一口血。

“咳咳……”他擦擦嘴角的血迹,自嘲的笑笑,嘲讽自己的无能为力。

抬头,他看见穆桢皱着眉头看他。

陆冲愣住了。

只见穆桢淡定地从地上坐起,仔细打量他半晌,问道:

“你这是练功走火入魔吐血了?”

陆冲没有回答她,他只是呆呆的注视穆桢,然后颤抖着伸出手,抚上穆桢的脸颊。

是热的。

陆冲笑了,笑出了泪。

他不管穆桢是如何起死回生,只知道如今,她活生生的在自己面前。

穆桢打掉陆冲的手,拧眉看着陆冲又哭又笑的模样,只觉分外古怪。

她想起了什么似的,面色不霁的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在我身边的?”

陆冲声音嘶哑,大悲大喜,嗓音未恢复,“昨夜开始,我便守在你身边,一刻不曾离开。”

穆桢一下站了起来,她在船舱内走来走去。

陆冲水性不好,昨天她替水鬼去死,今天本该在河底醒来。这是一艘船,说明她是被船主捞上来的。

她一点意识都没有,说明当时自己已经是个死人。

如果她是个死人,船主必定会去报官,报官之后陆冲才能来见她……

这么一想,穆桢心沉到了底。昨夜见到她死状的人怕是不少,今天她又活生生的站在这里……

嘶,真是麻烦。

穆桢没来由的一阵烦躁,她大步走到陆冲面前,揪住他的衣领,语气不善的问道,“我问你,昨天晚上,有多少人看到我死了?”

陆冲好脾气的笑道,试图安抚穆桢的烦躁,“穆桢,你昨晚只是昏厥了,死人怎么可能醒来呢……”

穆桢极为粗暴的打断了他的话,“我昨天就是死了!少在这给我胡说八道!我只问你,昨天,到底有多少人看到我死了?”

陆冲神色淡了下来,眼神深邃,叫人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昨天夜里,我与两位哥哥来巡河,是船夫先发现你的。除了我与两位哥哥之外,都是运水帮的人,有多少人,得问过二哥才知道。”

穆桢揪住他衣领的手松了松,“那些船工回去了?”

陆冲点点头。

穆桢彻底没了脾气,知道这事是彻底传开了。

陆冲在这座城里,也算是个人物,船帮子最喜欢闲言碎语,昨夜她死,算是大事。只怕那些船工一回帮派便会和帮中的兄弟说,帮派传了再传回家,家中的妇人早上洗衣打水的时候再闲聊一聊……再加上她素来的名声……

这会子,只怕是整座城都知道她死了。

一直以来,穆桢在人间行走,都会躲着凡人,努力让自己和凡人一样,而不至于显得古怪。只是现在,恐怕是遮掩不下去了。

想到这里,穆桢身上像是忽然有个开关被打开了似的,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状态,就好像破罐子破摔,浑身气质陡然变换,散发出一股子无赖的感觉。

她脸上带着一抹笑,仿佛对世间的一切都浑不在意,不将任何人放在眼底。

只听她朗声道,“知道了就知道了吧,这种事情,反正我本来也不需要遮掩。”

现在的穆桢,陆冲觉得很陌生。于他而言,他生命中的穆桢是收敛的,是胸中藏着悲伤,在暗夜中默默舔舐伤口的猛兽。

而今天,这只猛兽仿佛冲出了牢笼,浑身上下写满了张扬二字。

也许这才是穆桢。

陆冲眼睛亮了起来。

穆桢跳到一张桌子上,抱膝而坐,“今天晚上,再把他们找来,我帮你们把这座城的事情处理了。”

陆冲道,“你知道是谁杀人?”

穆桢轻轻一笑,居高临下道,“你们这些人是抓不到凶手的,我来帮你们把麻烦解决了,也算是谢你这些日子照顾我。”

她跳下桌子,准备离去,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还有,昨天我确确实实是死了,你们看到的都是真的,你也不用去解释。今天晚上,昨天有多少人,今天你就带多少人,多带些也无妨,反正传言这种东西……”

穆桢笑的高深莫测,“总是越多人传越好。”

冷不防的,陆冲问道,“你要走了吗?”

他眼中具是苦涩。

穆桢回头看他,被他的眼神刺痛。

对于自己无法回应的感情,穆桢除了感谢,便只有同情。

更多的是同情他,留一点点同情自己。

她淡淡的“嗯”了一声。

陆冲一下笑了出来,像在自问自答,“我算什么?原来一切,都是我自己自作多情罢了。”

穆桢眼中带了不忍,莫名的,心中涌现出一抹酸涩。她背过身去,不敢再看陆冲。

“我是一个孤独的人,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我没有朋友,因为我跟你们不一样。陆冲,今天晚上,我会让你明白的。”

说完,她逃也似的离开。

十六的夜晚,月亮比昨夜还来得更圆。

穆桢从船舱内走了出来。

当她走出来的那一刻,甲板上的人顿了一瞬。

很快,又着急忙慌的走动着。

行动很刻意,在穆桢看不见的地方,他们时不时小心翼翼的打量她一眼。

看看她行动是否自如,有没有像死人一样僵硬?看看她的脚底,有没有影子?又看看她的鞋底,是不是稳稳当当的踩在地上?传说中,死人的脚,会离地三尺高。

众人心中都有无数个问号,却无人敢问。

今夜的船上人更多了,早上穆桢死而复生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陆冲要带人再巡一次河的消息,一下子传遍整个运水帮。

有人害怕穆桢退出了,更多的人,因为想见识一下诡谲的事情加入了。

他们在暗处窃窃私语,在心中涌现无数想法。世人对于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总是抱有强烈的好奇心。

穆桢靠在船舷上,任河边吹拂过脸颊,发丝被吹的乱了些,轻轻的刮过脸,痒痒的,很舒服。

她没有在意船工在背地里是如何议论她的,说说而已,何必在意?

她微笑着站在那里,放空了自己。

良久之后,忽然开口,她饶有兴致道,“你们知道吗?月十五鬼门大开的传说,其实不假。但月十六比十五来的更危险。因为十六是众鬼归家的日子,它们在外游玩尽兴了,难免颠三倒四。所以啊,若是有修士要抓鬼,定是十六动手。这个时候的鬼魂,是最没有戒备心的。”

站在她身边的船工身上掀起一阵鸡皮疙瘩,只觉毛骨悚然。

大半夜,说什么抓鬼啊、鬼门大开的,加上月黑风高,显得格外恐怖。

陆冲站在穆桢身后不远处,神色复杂的看着穆桢。

秦雲和花遥走到他身边,又一次长长叹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他们对穆桢也产生了一丝惧意。只能期望自家兄弟不要越陷越深,尽早放过自己。

月亮被云层藏了起来,仔细看,能看到天上藏着月亮的那朵云,带着诡异的青色。

河面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像是在故意遮掩什么似的,让人看不清。

穆桢嘴角微微上挑。

来了。

“都别动!”只听她厉喝一声,众人见到薄雾中飞快的闪过一个人影,速度之快,叫人捕捉不及。

下一刻,穆桢从船舷处一跃而起,跳入水中。

但并未传来“扑通”的落水声,只传来“啪嗒啪嗒啪嗒”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拍打水面。

陆冲早在穆桢落水的那一瞬便冲了过去,他见穆桢跳下,也想追随穆桢。

但却被秦雲死死拉住,“穆姑娘让我们别动!你好好呆着,事有异变,别过去!”

雾气越来越浓,大家听从穆桢的命令,没敢动作。他们自发的聚在了一处,以便能及时应对危机。

“噗嗤”一声,像有什么尖锐的物件扎进了皮肉里,听的人心头发寒。紧接着,传来破空之声,空气被抽打出了声响。

风变大了。

薄雾正在散去,天上的云也开始退散,月亮的光照了下来。

这时的众人看到穆桢和一个嘴长獠牙,眼珠青色的鬼影缠斗在一起。

穆桢手里拿了一根雪白的鞭子,挥舞得呼呼做响,明显占了上风。

终于,鞭子末端像活过来似的,直突突的抽到鬼影绿色的眼眸中去。

众人听到一声极为凄厉的嘶喊,穆桢手中的鞭子从鬼影的眼睛穿了过去,结结实实的缠在它身上。

雪白的鞭子沾染上绿色的血,闪着幽幽鬼火,骇人的紧。

穆桢赢了,她站在水面上,手上提着那个鬼影。

她踏水而来,提着那个鬼影走上甲板。

这时众人才看清那个鬼影的面貌,长的与人无异,只是一双眼珠子绿幽幽的分外吓人。嘴里长了不长却很尖锐的獠牙,牙上带着血。

此时被鞭子束缚着,他在地上痛苦的低吼。

穆桢神色平淡,“就是他。”

而后像是给他们解释,接着说道,“鬼修,这世上正儿八经的鬼修不多,这人以厉鬼修炼,杀人夺魂,早已堕入魔道。”

众人虽不甚明白何为鬼修、何为魔道,却能知晓,她说的大概意思:此人便是一月来杀人的凶手。

花遥上前一步,拱手道,“穆姑娘,可否将他交给我?衙门查案讲究个水落石出,将此人交给官府,官府自有定夺。”

穆桢颇为古怪的看了他一眼,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你的意思是说,你们凡人要自己处置修士?”

花遥没听懂这话的意思,但他听出了里头的嘲讽。

穆桢把鬼修提了起来,鞭子穿过他的眼睛,穆桢手上一用力,眼中渗出血迹更甚。此情此景,光是看着,都痛的人头皮发麻。

穆桢一字一顿道,“我把他抓到,只是为了告诉你们,事情解决了,可没说要交给你们处置。再说了,你们真觉得自己能处置得了他?”

她像在故意打花遥的脸面,冷哼一声,把手中的鬼修对月扔去。

只见她手中的白骨鞭刹时变长,送那鬼修蜿蜒而上,而后穆桢手上一个用力,白骨鞭感应到了穆桢的动作,一下绞紧。

当着花遥和无数船工的面前,这个修士被绞杀了。

魂飞魄散,彻底消失。

那一声凄厉到穿透灵魂的痛苦的嘶鸣声,成了整船人一生的梦魇。

再看穆桢,众人眼中出现了惧意。

穆桢一动,众人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

待到反应过来,面上讪讪的。

穆桢冷哼一声,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们。她一步步走向陆冲,站在他的面前。

以一种冷静到让人害怕的模样在说话,“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朋友了吗?你们是活生生的人,而我,是活在这个世上的——鬼。陆冲,不用再努力对我好了,我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对我再好,你都无法进入我的世界。就像我没办法变成人一样,你也没办法变成和我一样的鬼。”

穆桢消失在了所有人的面前,像一阵风一样,说完这些话的时候,轻飘飘的消散。

陆冲想要抓住她,却什么都抓不住。

一切发生的好似一场梦境,大梦一场,今朝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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