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墨染,风中腥腐弥漫。**安伏在枯草间,鼻端尽是污秽腥膻,浓得似能渗入骨髓。
悉悉簌簌的低泣与呻吟隐约传来,像是压抑至底的绝望,从屋舍中缓缓逸出。
“平安,咱们现在动手吗?”一名身形灵巧的女子低声询问,带着几分不安。
榕容是鸽局的影探,曾被**安从火坑中救出,如今已成她手下最信赖的助手。
**安点头,冷声道:“小心些,别惊动守卫。”
她目光一转,扫过其他影探,沈声布置:“分两组行动,一组盯梢扰乱守卫,另一组掩护奴隶撤离。”
影探们迅速散开,身影融入黑暗。
**安拔出匕首,亲自带领一组靠近屋舍。她的面色肃然,手中匕首闪过寒光,轻轻挑开锁链,推开厚重的门扉,刺鼻气味扑面而来。
屋内景象令人窒息。
数十名奴隶蜷缩于角落,瘦骨嶙峋,皮肤满是伤痕与溃烂结痂。数具尸身横陈,腥气四溢,蝇逐腥膻,嗡鸣不止。一名幼童倒卧尘埃,唇焦舌燥,似已奄奄一息。
“快,把还活着的都带出来!”
**安压低声音,眉宇微蹙,语气中满是焦急。
这些奴隶连牲畜都不如,这样的地方,竟还仅是一处中转驿所。残忍至此,令人发指。
影探们闻令而动,迅速潜入土屋,将蜷缩的奴隶一一搀扶而起。有人虚弱至极,难以站立,只得由影探背负而行。
正当**安准备撤离,衣襟忽然一紧。她低头望去,赫见一只枯瘦如柴的小手,青筋毕露,微微颤抖。
那手的主人是一个瘦弱的孩子,骨瘦嶙峋,双眼浑浊中闪着惊恐与哀求之色。
“……求求您……救救我娘……”
沙哑的声音如同碎裂的布匹,每一字彷佛耗尽他残存力气。他满脸尘污,眼泪沿着肮脏的面颊蜿蜒而下,染出一片悲凉痕迹。
**安蹲身而下,轻轻握住孩子的手,语气温缓了几分:“带我去。”
孩子步伐踉跄地朝屋内更深处走去,**安跟随其后,影探们本欲阻拦,却在她的示意下默然退开。
“这边……”孩子停下脚步,伸手指向一处暗影。
角落里,一名女子蜷缩在稻草堆中,面色惨白如纸,痛苦的低吟。她挺着隆起的腹部,手死死抓着稻草,指节凸起。
**安的目光一沈,快步上前。女子的情况一眼便能看出——即将临盆。
“你是这孩子的母亲?”蹲下身,声音放缓。女子吃力地点了点头,却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用绝望的眼神注视着她。
“平安,这可如何是好?”榕容快步赶来,神色焦急。影探们尚在救人,可眼下的情形显然不能再拖。
**安侧首看向榕容,思量道:“此地简陋,难以容人生产,须速将她转移至安全之处。”言罢,回身扫向影探,已然决定。“我带她入城,你们继续撤人,切莫迟延。”
榕容怔了一瞬,旋即领命而去。
“别怕,我带你出去。”轻拍孩童的肩膀,**安轻声安抚。将女子半抱而起,以披风将其严密裹住,掩下隆起的腹部。
女子强撑着抬眸,唇边绽出一抹虚弱的笑意,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却已说不出话。
“走!”
披着夜色,**安怀中搂着奄奄一息的女子,于山间疾行如风。
寒风刺骨,呼啸而过,吹得她耳畔生疼,却未能阻缓其步伐。女子的呼吸渐弱,低吟如碎絮散入夜中。
她必须快些,务必赶在生产之前抵达最近的城镇。
**安心中纷乱,忽闻怀中女子一声撕心裂肺的低喊,彷佛痛至极处再无回转之地。
一阵湿热从怀中蔓延开来,水珠滴滴洒落,几乎能够感受到那股生命即将诞生的冲击。
“来了……要生了……”她的双手死死抓住**安的衣襟,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浸湿惨白如纸的面颊。情况危急,只能将女子安置在草丛处。
**安额头渗出冷汗,心绪乱如麻。她握紧拳头,努力让自己冷静,却被女子突如其来的尖喊唤醒。
“压……压我!”女子咬牙切齿,声音透着倔强与痛楚,抬手将她的手压至腹上。
**安怔了一瞬,终是咬牙应下,双手按在她的腹部,向下用力。
“再用力……用力!”女子的低吼夹杂着痛苦的抽泣。
陡然间,尖利嘶喊伴随着一阵湿热,婴儿的头终于露了出来。
“出来了!”**安抬头,眸中泛起喜色,满是血污的双手轻轻托住婴儿头部。
然而,当目光落回女子脸上时,却被那双失去焦距的双眼震住。
女子的唇微微翕动,挤出最后一抹微笑,带着令人心碎的释然:“救……救孩子……”虚弱的声音随风散去,手无力垂下,彻底失了生气。
**安呆呆望着那张冰冷的面庞,胸口彷佛被重重击了一下,怔然不语。
如何是好?
喉头骤然哽咽,冰冷夜风拂不去满身血腥。胎儿的上半身已露,母体却再无力气,女子气息已然断绝。
定定看着那张失去生机的面容,心中翻涌起无尽的沈痛与不甘。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冷冽如刃。
唯有一途——剖开!
手起刀落,匕首寒光一闪,血腥之气弥漫而出,**安的双手鲜血淋漓,却不曾有丝迟疑。
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划破夜空。
“生了……”**安抱起那沾满血污的小小生命,胸口剧烈起伏,微微战栗。
新生的喜悦冲散死寂,在这片绝望中分外鲜活。
胸中躁动未平,翼声忽至,墨青鸽影掠落她肩头——是晏子秋的苍翎。
**安微怔,解下鸽爪纸轴,展开讯息,寥寥数语:
“即刻停止救援,速撤,追查金夷王世子。”
怀中婴孩气息微弱,驿站内奴隶们生死未卜,而那苍劲字迹却冷冽如刃,直刺心口,令她浑身生寒,如坠冰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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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暖拂,柳烟初绿,苍穹谷间春意微浓。
枯山水静雅无声,一抹淡青掠影穿过,隐入树水阁。
**安推门而入,步履轻缓。目光掠过室内,榻上的人面如瓷玉,眉目清润,恍若湖月,唯唇色苍白,透出几分病态。
她立于榻前,垂眸注视那熟悉面容,眸光微沈,情绪翻涌间,掠过一丝复杂难辨。
“晏子秋。”
男人眉头微蹙,眼睫轻颤,似有所感。
“晏子秋!”
清冷的声音陡然响起,如裂帛般刺破静谧。
手中书卷滑落,晏子秋倏然惊醒,朦胧睁眼,正对上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
“你倒是自在,竟能睡得如此安稳。”
**安俯身而望,语调平淡,透着几分讥意。
自从两个月前她提议让鸽局从情报买卖密件传递,扩展为兼济天下之举,却被他冷然拒绝后,二人间的分歧便如鸿沟渐深,难以弥合。
他们师出同门,师兄自幼便聪颖过人,但生性凉薄,独善其身,是个彻头彻尾的逐利之徒。若非昨日接到调令,**安绝不会自找上门。
从怀中掏出一卷纸轴,直直递到他面前,冷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相较于她的来势汹汹,晏子秋波澜不惊的接过纸轴,目光落在熟悉的字迹上。
“让你和凤九调换任务。”他的声音沉静如霜,透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感受到那淡漠的温度,**安心头一紧,语调愈发清冷:“为何换成凤九?”
她本负责追查行商走私人口之事,已追查至奴隶驿站,线索直指幕后大本营,眼看行动在即,调令却骤然下达,不容商议。晏子秋从未如此独断。
“给我一个解释。”
“合理的。”
晏子秋垂下眼,接住她冷锐的目光,轻声道:“金夷王世子失踪,事关两国邦交,急需隐密搜寻。此事,你最为合适……”
未及言毕,**安的眼神闪动,明亮的眸色逐渐黯淡,幽深如井,失望之意掩不住涌现。
这便是他所谓合理解释?
晏子秋望着她的神色,明知其心思,仍冷冽续道:“调令即刻生效,你的小队今日要撤离完毕。”
“凤九已暂停收容行动,之后的事由她处理。”
鸽局的临时收容所全是**安送来的奴隶,已无力再救济更多。
这是要她莫多管闲事,行侠仗义也该有个度。
**安垂眸,静默良久,终启唇道:“行商会的奴隶营,囚困近千,每日百人出入,车车相连,流转不断。”
“你可知,这些奴隶几不见明日?被当作货物,死一填一,生死如草芥。”
言至此,她脑海中浮现几日前驿站惨况——腥臭扑鼻,垂死呻吟,母子相依而别……那产妇临终前的面容跃然眼前。
“而今线索近在眼前,却让我舍此而去?”
金夷世子不过一人,仅因贪玩微服失踪罢了。
性命轻重,取决于身份贵贱吗?
**安望着眼前清风明月般的男人,肮脏污泞的奴隶驿站之于他,就如天与泥般格格不入,不免心生烦躁。
“不然你意欲如何?”晏子秋连眉头都不曾一蹙,说的像她十分的意气用事。“平安,鸽局所司者为传递情报,非是介入行动。”
他语声低缓,细细陈述不可逾越的铁律,漠然划出一道清晰界限。
“我们不是善堂,你救得一人、十人,能救尽天下人?若无可持续之策,不过是徒增困局。”
**安心知他所言不假。
鸽局非慈善之所,无力庇护世人,这天下悲苦无穷,并非一己之力能改。
她非大爱,只是身处前线,又如何能同他般超然?
两人默然对视,气氛凝滞。片刻后,晏子秋抬手示意,身旁小厮取来一卷画轴。画纸展开,金夷王世子一袭锦衣的肖像映入眼帘。
画中少年眉眼飞扬,神色间带着几分张狂天真,她低头,轻触画缘,仍是一语不发。
“金夷使臣驻守边界,七日之内,需得回报。”晏子秋下了结语。
**安沉默片刻,眸中隐约浮动着难以言明的情绪,藏着某种执拗,又瞬间散去,归于平静。
他有他的立场,她亦有她的做法。
“他们带了多少人?”她问。
“一小队。”
“好。”
她起身欲离去,刚转身,衣袖却被轻轻拽住。
回首,视线相接,相对无言。气氛中隐隐流转着未言的执念与分歧。
**安甩开他的手,疾步而出,步履如风,与门外待命的小厮擦肩而过。
晏子秋望着她的背影,苍白面容平静无波,思绪晦而不明。掌心张阖,握住一抹消散的温度。
隐咳声起,腥甜血气散,室内一阵细碎混乱,**安身后传来小厮急促的低喝:
“公子,切莫起身,胡姑娘已然走远。“
她脚步微顿,终未回头。
两人联手创立鸽局,一直以来,**安敬晏子秋的谋略,却无法认同他眼中只见利益、不见正义的冷漠。
他信算计,她则信信念。
若他执意行此路,那她便毁了这路,开辟出另一条。
她的路,终是她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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