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深秋，屏风上的叶子已经落光。

如果把贺茂朝义的身躯比作容器，那里面肯定装着沉重而粘稠的病气，会在起卧时晃荡不休，拉扯身躯，让关节滞涩，一举一动困难缓慢。

未遂的山洪解决之后，九十九朝结结实实休息了好一阵才感觉到自己重新喘过气。

小妖怪们都不在，他将屏风下最后几片落叶捡起，放入屋侧的水池。

他目前所居住的屋子不是很深，正面是庭院，右侧有池水，原是山上的溪流路过积下的水，后来水流在岁月中改道，就成了一池死水。接了一整个月的秋雨后，池子边岩长满绿油油的青苔，枯枝在泥土中**成软烂的陷阱，水中死寂的深绿连一般鸟雀都不敢驻足。

九十九朝蹲跪在廊道上，看着涟漪一圈圈散开。

水面映出的青年病容上带着冷静的阴翳。

从一开始他对雨姬的称呼就是“雨女”。

御门院一族虽是欺世盗名的咒灵集团，但以阴阳师世家自居，除了那些邪诡的仪式手段外，对子裔和门徒的教育中，关于阴阳道方面的知识、神灵与妖怪的认识还是完善的。曾作为家主继承人的御门院朝，更是系统地学习过阴阳道四学乃至咒术、神话、民俗、汉诗、传统乐器等相关知识。

抛去阴阳师们最嫌弃的“咒灵”说法不谈，他的概念里，妖怪一般分为三种。

第一种是“神灵”，这沿自“八百万神”的说法，只是在时间的推进中，渐渐把妖怪笼统的作为大类，远古时期的天神地祇则多数不在此列；第二种，是自然中孕育出来的妖怪，动物、植物，或者说一块石头一缕风，都有化为妖的可能，只是化为妖的条件非常之多，无法统一概述。

第三种，是源自于人类的“生成”。

雨姬，就是由人变成的妖怪。

她具备了传说中和雨女相似的特征，九十九朝在敌对时就不会忽视她身为妖怪的性质，转而去称呼她独属于橘实之的名字。

由此，他觉得雨女的出现非常奇怪。

本土雨女的传说最早出自江户时代，是平安时代四百年之后的事。当然，江户之前已有雨女出现而未被记载的情况也不是没可能——只是这个可能是基于寻常人类的范围里。若是九十九朝所了解的阴阳道、咒术界等范围内的记载都没有，那大概率就是没有的。

加上雨女道来的故事，九十九朝的双眼也从她的伞面上看到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寄托。

最后，最直观也最明显的，就是雨女身上橘实之未曾见过的装扮——漂亮的紫阳花振袖和矢字结腰带，总不能说是远离人类的妖怪突发奇想创造出来的。

他是半瞎，又不是真瞎。

种种条件加起来，最不可能的就是唯一可能的。

同作为横跨时间过来的人，九十九朝清楚这样的力量稍有不慎就会引发惨烈的灾祸，一般妖怪更不可能拥有。当一位雨女往回走了四百年的时间，他不得不警惕对方是如何办到的。

结果雨女回答他，她不知道。

九十九朝：……？

在雨女得知自己长久等待的男人已经死于海难时，伤心至极，开始没日没夜地哭泣，为那个男人，也为自己。她不断地哭泣着，好像身体中的水都化作了如注暴雨，哭得直到天地间都是白茫茫的雨幕，才有人厌烦了这湿潮，叫她朝一条路上走。

然后她便到了这里。

听完这个解释的九十九朝头更疼了。

在天狐犹觉兴味，又乐于见他痛苦，欣赏了好一会的情况下，他才问他：“时岁的妖怪虽不常见，但也是切实存在的，何须为此苦恼？”

是啊，不常见，现在你面前就站着两个……想到了另一种可能的九十九朝面无表情地腹诽，遂以身体不适下了逐客令。

天狐见他脸色青白，意外没有纠缠，留下一簇狐火就消失了。

他一消失，九十九朝二话不说就把这火掐灭，结果一放手，狐火就重燃，还燎了他一下，让他手心一阵灼痛，作为警告。

九十九朝无奈去杂物堆中翻出一个灯台，让火落在上面，又围上圈老旧的、花纹已经浅淡得看不出是什么图样的罩子。

狐火光照之处，雨的潮湿无法入侵。

那雨女是不是能利用一下这个火接近橘实之？

九十九朝拿着狐火灯台，看向站在原地的雨女。

“要做一个交易吗？”

……

作为猫又大人在山林小妖怪间的话事人，乌鸦最近流连于狐狸大人的屋宅，为其带来信息和人类的物品。

有天狐的狐火坐镇，山中的小妖怪们已经自动自发地为九十九朝添上了一层悲情的滤镜，认为他是个被人类那半血脉影响的、无法正常成长的半妖，作为长辈的天狐留下力量照拂他，给他找来三个侍奉的妖怪，是希望他先能按照人类这样脆弱的种族生存，再学着如何成为妖怪。

天狐血脉是尊贵的，所以小妖怪们对标人类中的贵族，发现人类贵族住的地方很大，宅子里有许多人在照顾和喂养，他们琢磨着狐狸大人居住的这片山林也不小，唯一的问题就是喂养他的妖怪很少，那么他们就应该承担这份责任，学习人类的方式，来照顾狐狸大人。

从乌鸦嘴巴里套出这个逻辑的九十九朝沉默了半天，就让它有多远飞多远。

乌鸦很听话，飞远之后，第二天就回来帮猫又张罗人类所需的生活器物。

今天乌鸦来的时候，身姿显得非常轻盈，黑色的翅羽乌黑油亮，展开的翅缘有一层耀目的金边，在树梢的光影下像支迅捷的箭矢。摆脱了乱糟糟的灰绒毛，进入成年期的乌鸦终于有着矫健有力的形体，它嘴里叼着一个小小的钱袋，迫不及待地要给狐狸大人送来。

远远地，乌鸦就看到狐狸大人站在院子里，打开雨女的唐伞。

青年转了一下伞柄，凝视着缺角片刻，才把伞撑到自己的头上。

整个世界豁然哗啦作响，潮湿的水汽瞬间从伞下弥漫而出，夺取活物们自由的呼吸。乌鸦想提醒伞下的九十九朝，但是嘴里叼着东西，只好匆忙扑腾翅膀直直撞向伞下。

九十九朝没想到它会猛地飞过来，被撞得踉跄一步。

哎！

“嘎——！”

深秋的庭院里，鲜艳的唐伞突兀落地，伞下的人和鸟已然消失，只余空荡荡的红叶日影。

……

说出来你们不信，9的脾气其实蛮好的（目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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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怪时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