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一轮白月浮在深蓝色的天空中,清亮亮地映照下面连绵模糊的一片黑色建筑轮廓。此时人声俱静,只是偶有黄猫晃着尾巴从屋檐上一跃而下,踩上疾驰而过的奔马的影子。
借着月光,依稀能够看到那马前去的方向正对着一座宅邸,宅邸上挂着一块匾,匾上写着硕大的“沈府”。
这是平城最出名的镖局长庆镖局的东家沈长庆的家。
沈府门口,看不清模样、浑身血迹的人影从马上滚落,仆倒在地,他向前爬行几步,支起身体,抬手叩响了门扉。
这声音很微弱,但在寂静的夜晚已经足够清晰,这人已是强弩之末,却依旧攀着门锁不肯放手,圆睁着眼睛,一下下敲击着。
不知是不是里面的人没有听见,半响,门才开了一条小缝,露出守夜人老李头沟壑纵横的脸。
他本不耐烦地张嘴就要训斥几句,却在对上那人脸庞是变了脸色,紧接着眯起眼睛,细细分辨了一番。
来人伏在门板上才勉强支撑住身体,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被血糊在脸上,从眉尾到脸颊一道长疤,浓眉虎目,正是时常跟在大少爷身边走镖的沈临风。
沈临风武艺超群,骨健筋强,是沈老爷花了大价钱才留下的,与眼前血污满身、瘦削苍白的样子迥然不同。是谁把他伤成这样的?老李头心惊肉跳,刚想要叫人把他扶进去,却被他一把攥住衣袖,用力地扯到身前,贴着耳廓嗫嚅着说了句,便脑袋一垂,没了动静。
再一探鼻息,人已经死了。
老李头哆嗦着手,脑袋里乱哄哄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转身要去寻沈府的管家。可谁知沈临风力气还在,自己的袖子在他手中,拽了几下也挣不脱。无奈之下,他只好手忙脚乱地脱了外衫,再去叫人。
一阵骚动过后,管家也醒了,他披着衣服举了只快要融尽的短烛出来,正遇上一头扎过来的老李头。
“什么事儿这么慌张,当心惊扰了老爷和夫人!”他低声呵斥一句,定了老李头的心神,紧接着一巴掌拍在他肩上,魂儿就回了大半。
老李头咽了口唾沫,哆嗦着开口道:“刚…刚才大少爷身边的沈临风回来了,他说…说…”他想着自己看到的沈临风胸腹间一道贯穿的血洞,还有犹死不肯闭上的眼睛,骇得说不出下半句来,那双眼死死地盯着他,恶鬼一样。
“说什么!要紧事还吞吞吐吐的!”管家虽然依旧厉声,但他拿短烛往老李头脸上一照,见他一张脸冷汗涔涔,心中也打起鼓来。
“说…说大少爷失踪了,生死不知。”
惊雷一样的一句话劈在管家身上,此时一阵冷风吹来,云移月出,清晖忽地遍洒庭院。管家一个激灵,也顾不得说什么,忙不迭地往内院赶。
老李头跟在他身后,手中还握着根布条。
沈府的灯次第亮了,沈临风的尸体早被人抬进了正厅,盖着张白布横放着。沈老爷与沈夫人裹着深夜的寒风,再听了这样的消息,顿时没了睡意。
老李头送上来的布条,短短一截,上面的血已经干了,歪歪斜斜地写了几个字。沈老爷捏着反复看了,勉强辨认出是“崔冉救我”,就这四个字就叫他肝胆俱裂,似乎能够想象他的儿子是如何在生死一线间从衣服上扯下来,又写了几个字,交给沈临风带给自己。
沈夫人在一边看也不敢看第二眼,心跳得极快,白着脸不住地捻着手腕上一串佛珠。她心中又急又慌,却要努力告诫自己稳住心神,才能找到办法。
只是两人都不知道崔冉是谁?男人女人?年长年少?何方人氏?做什么营生?自己的儿子何时与其相识,甚至命悬一线时第一想到的就是向他求救?
一连串问题袭上他们心头。
沈老爷与沈夫人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皆是茫然。崔冉似一个从天而降的名字,连带着噩耗一起砸向他们,砸得他们不知如何是好。
好不容易回过神儿来,沈老爷便吩咐管家叫沈天野身边的小厮随从来问话。与他们一同赶来的,还有寄居在家的表少爷,温升竹。温升竹是沈老爷妹妹的孩子,年幼时因探亲路上遇到山匪失了双亲,沈老爷便把他带在自己身边养着,与沈天野一同长大,虽说是表亲,却如同亲生兄弟一般。
温升竹住的院子远些,得到消息也晚,匆匆赶来后先是听下边人说了事情的详细过程,又大着胆子掀开覆在沈临风身上的白布,仔细检查了一番。刚才一片慌乱,没人注意这具尸体,也没人发现这尸体上的许多问题。
沈临风面如金纸,是流尽了血死的。胸腹间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不是刀剑伤,倒像是被野兽掏空的,血肉边缘还隐隐发黑,犹如中毒一般。温升竹皱起眉头,心中惊疑不定,这样重的伤口,如果是在离开都城之后的山林中遭受的,按道理应当无法支撑到赶回家中,将沈天野失踪的讯息报告沈家,就会因伤重失血死在半路。若是在靠近沈家时受伤,倒是能够活到叩门,可伤口却不会呈现这种状态。
只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好时候,他按耐住自己的想法,细细盘问起那些小厮随从来。问了一轮,都摇头说没听过这个名字。
家中没人知道,那这崔冉也许是在走镖时认识。沈老爷年纪大了,有退位的架势,镖局大部分的生意都交给沈天野打理,那些老交情、钱多物品贵重的任务都是沈天野去做,这短短几年,他天南海北的跑了不少地方,要找个萍水相逢的人,犹如大海捞针。
思及此处,他也忍不住连声叹气,一时间心急如焚,当下就吩咐管家道:“你去,去将平日里长跟着少爷走镖的人都请来,叫他们仔细想想,有没有关于此人的线索。”他语气慌乱,脑袋更是一团浆糊,已经难以顾及许多。
管家诺诺答应,却被温升竹眼疾手快地拦下,开口道:“舅舅别慌,这件事不能太过大张旗鼓,要是把人一窝蜂的请来了,叫外面人看到了,又是诸多猜测。”
沈老爷叫他一提醒,立刻回过神儿来,他是关心则乱,救人心切。这一趟走镖,领队失踪,东西自然也保不住,又不知道折损了多少人手,对于镖局几乎是毁灭性打击,若是传出去,怕是有人要落井下石,反倒阻碍救人。
见沈老爷想明白了,他才继续叮嘱管家道:“让其他人先下去吧,日子还是照常过,但是嘴巴都闭严点儿,”他顿了顿,又道,“再煮些甜汤来。”
此时已经有日光照进来,浅黄色的盈盈的铺了一地,经过一晚的折腾,众人皆是双眼通红,尤其是沈家三人,更显得憔悴。温升竹与沈家夫妇一同坐着,沐浴在这日光下,驱散了些身上的寒意。
正当他们思索如何寻人时,突然有人匆匆进来,说是有个道士上门,只不过没有拜帖,是个生脸,自称是崔冉,要见沈老爷一面。
三人闻言精神一振,齐齐抬头,目光炯炯盯着那人,“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说少爷出事了…”这下人有些犹豫,他不知道昨晚的事,因此觉得哪有随口就咒人家人的,但又看他言之凿凿,只得如实讲了,此时正缩着脖子等老爷发话。
不料,老爷并没有生气,反而一连声地说:“快!快请进来!”他高声叫,因为太激动,呛得自己猛咳了几声,好不容易才顺过气来。
沈府门口。
崔冉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抱着胳膊等仆从进去通传。
她原本以为要等久些,又或者因为说了这种“晦气”话被人赶走,那她再进沈府就要废些功夫,但是消息刚进去不久就有了动静。
于是她跟着一路穿过游廊,绕过花园,来到了正厅。在那里,沈老爷、沈夫人还有温升竹正翘首以待。
刚一见面,三人都有些惊讶。
崔冉虽是个道士,却不如他们常在道观中见到的真人那样体面气派,反倒显得有些普通。她的头发用发带简单地束起来,穿着黑色的衣袍,手中提着一柄铜钱长剑,身上背着什么。鞋子、衣袖、领口都蹭着灰,一派风尘仆仆的模样,只有眼睛亮的惊人。
沈老爷看着这张年轻俊俏、雌雄莫辨的脸,斟酌再三方才开口:“道长便是崔冉吧?”
“正是,见过沈老爷沈夫人。”崔冉目光扫过,对着面前忧心忡忡的这对中年夫妇,还有一旁站着的青年行了礼,并将随身带着的度牒拿了出来。
她的声音一出,大家才知道,原来是个坤道。
度牒上将她的本籍、年龄、所属道观、师名都记载的清清楚楚。
“请坐,请坐。”沈老爷连忙迎她入座。
旁边正巧有人端着茶水点心甜汤来,也盛了些给她。崔冉并不跟人客气,她能察觉到三人有些探究与怀疑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但她只是自顾自地端起碗来吃。这一路她跋山涉水、日夜兼程,好久没能舒服地坐下来吃碗热汤。
她这样吃着,那三人也不生气,虽然神情焦急,几番想要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
待她吃完,沈老爷便将一直拿在手中的布条递给她,又把昨晚的事情详细说了。
崔冉本想或许还要废一番口舌,见到沈天野留下的信息便明白为什么沈家人对她这么有耐心。既然如此,她也言简意赅:“沈天野还活着,气息蓬勃,应当是没受重伤,只是被困住了逃脱不得,”她先给沈家人吃颗定心丸,眼见他们明显松了口气,又继续道:“我本来应该直接去救人,只是我一人也找不到他,因此需要有人帮我。”
闻言三人皆有些茫然,刚见到崔冉,还要再找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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