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话落松手。

谢筠恰好转进来,看到两人不像在面对面谈话,但又离得很近的画面。

谢筠步子顿了一下,本能将视线聚焦到关系更近的谢安青身上——她侧身站着,看不清表情,但基于对“发小”两个字的了解,谢筠断定她现在情绪不是很好。

谢筠蹙眉。

谢安青都多少年没发过脾气了,就是刚开始接触村部工作,被有些不理解不配合的人诋毁辱骂,嫌她事儿多的时候,她都没见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今天是怎么了?

至于旁边的陈礼,表情镇定无波,手腕……

红了一整圈。

也许是疼的,有几下,她控制不住在抖。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奇怪。

谢筠目光微沉,不露声色地攥紧手机往进走:“怎么站这儿?”

谢安青收拾好呼吸转身,一切平静如常:“刚从黄老师那儿回来,没来得及进去。找我有事儿?”

“有点。”谢筠微微颔首,“陈小姐。”

陈礼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说:“你们聊,我先上去了。”

谢筠:“好。”

谢筠目送陈礼进屋,确定脚步声消失不见后,压低声问:“你们俩刚在干嘛?”

“没干嘛。”谢安青走了几步,拉开石榴树下的椅子坐着,“找我什么事?”

这态度明显是不想多说。

谢筠心里的疑问顿时更深,但也只是深看谢安青一眼,没有追问。她不是那种谁逼一逼,或者求一求就会心软的人。

谢筠在谢安青对面坐下,直入正题:“督察组的人明天过来。”

谢安青:“来干什么?”

谢筠:“核实医保覆盖率,顺便督促党建信用村的工作开展。”

谢安青:“开始推广了?”

谢筠:“嗯。上次去镇上开会,冯镇长说上面要求赶在十月开会之前,完成党建信用村信息采集率95%以上。”

谢安青:“开玩笑?现在是盛夏,是汛期,马上到主汛期,工作重心不放在防火防汛防溺水上,全跑出去采集家庭信息?”

谢筠:“有考核,分扣多了,道路硬化指标就更难等到。”

谢安青面无表情地靠着,嘴唇绷成一条直线,昨晚梦里的画面在她脑子里复现。

今年春收,她每天一有时间就在找人找关系,都已经把客商定好了,却忽然遇到冰雹,水果被砸下去大半,蔬菜能挑出来不到两成,客商觉得来一趟不划算,加上下雨之后路难走,就反悔了。最后是她找遍了镇里、县里的零售点,给人送礼,弯腰请客,才勉强把东西卖出去的。

贱卖的东西能有几个钱。

秋收要是再赶不上,今年一整年就算是白费了。

所以她不想浪费任何一秒的时间,可考核如果垫底,道路硬化不了,这种有东西也卖不出去的困境只会一年接一年,永远结束不了。

“知道了。”谢安青说:“明天我安排。”

谢筠看着谢安青欲言又止,想让她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话在嘴边咬了半晌,只是伸手把她从椅背里拉起来,说:“刚下过雨,别往椅子里靠。”

谢安青前院的桌椅都是木质的,在雨里一泡全是潮气。谢筠只是坐了个边就能感觉到,何况谢安青整个人靠在里面。

谢安青淡淡“嗯”了声,顺势起身走到自行车边说:“晚饭你做,我去堤上转一圈。”

没亲眼看到水位,她还是不放心。

————

二楼北窗边,陈礼靠坐在沙发上,看着裙摆那片蓝色颜料一动不动。

颜料是谢安青和卢俞下五子棋期间,她临时回来补东墙那幅墙绘时不小心沾上的。

起初画那幅画的时候,她就不确定谢安青看见会是什么反应,那是否将谢安青画进去,就更有待斟酌。

最终确定画,是陈礼给自己下的一次赌注。

她以为多数人会将专属、特别、独一无二等词汇延伸出来的情景视为惊喜,却忘了这种惊喜存在的本质是两情相悦,而对厌恶的,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是更加厌恶。

是她草率了。

谢安青和她以往遇到的人没有任何一点相同,她要的钱、要让她解决的问题从来就不是她自己的问题,更不关名利私欲、机会便利,那她就可以既处于绝对低位,同时又自尊傲气。

她早该发现。

早就已经发现了。

为什么还冲动得跑去补那幅墙绘?

就算她还不知道谢安青对她态度从什么时候开始,因为什么变得尖锐,也该清楚谢安青既然已经打定主意,那她往后做什么都只是徒劳而已。

她还在争取什么?

肩膀、胳膊上已经结痂的血点又在隐隐作痛,低压气氛紧紧将陈礼笼罩,她的视线再次从那片颜料上扫过时,脸色阴沉地站起来,将昂贵长裙脱在地上,和踩垃圾一样踩着过去,给W发了个地址:【去我衣柜里找几条裙子,寄到这个地方。】

W回得很快:【OK】

W:【还需不需要别的?】

陈礼:【不需要。】

W那边输入了几秒,对话框才又更新。

W:【之前的决定还是不变?】

陈礼:【什么决定?】

W:【那位书记。】

陈礼:“。”

陈礼又一次被质疑,第一反应不是反问,而是脑中一空,视线散得几乎看不清屏幕。

来东谢村之前,她从没有过这种弱者身上才会出现的理智丧失瞬间,来了之后,她在昨晚遇到了,今天下午又遇到了,还是一连两次。

这让她震惊又愤怒,本就低压的情绪瞬间冰冻,直接按下语音键:“看不上我的做法可以走。”

信息发出的同时,陈礼将手机扔在桌上,套了身衣服大步下楼。

谢筠刚好过来叫她吃饭,她脸上的表情瞬间一凛,一切恢复如初:“有劳谢支书了,但我现在不是很饿,麻烦先帮我放着。”

谢筠笑笑:“好。”

等目送陈礼出去,谢筠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

她刚成年就步入社会了,察言观色是最基本自保技能,刚才她把陈礼脸上一闪而过的怒气看得非常清楚——和不久之前谢安青身上的截然不同,前者压迫,后者克制,但同时发生,就很难不让人怀疑她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谢筠拿手机看了眼时间。

快七点半了,太阳很快就会落山,如果今晚没有月亮,东谢村将一片漆黑。

陈礼只觉得现在亮,亮得刺眼,她将四面车窗都降到了底,任由潮湿热气往身上扑涌,往衣服里灌荡,却还是纾解不了胸腔里的愤怒和愤怒背后那些应该已经存在良久,但未及思考的问题。

“轰——”

油门被狠狠踩下,发动机在路上持续轰鸣,田野、河道开始飞速向后倒退,露出那个好像蹲在天边,伸手就能触及夕阳的身影,单薄、孤独,带着巨大的视觉冲击像陈礼袭来。她几乎条件反射踩下了刹车,身体则因为惯性猛扑出去,撞到方向盘上。

疼痛扑面而来。

陈礼死死扣着方向盘,大口呼吸十几秒之久,才渐渐听清了河水流淌的声音。她撑了一下方向盘坐起来,看到一个多小时前还锋利无比的谢安青此刻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单膝跪在河岸边,嘴里咬着几根钉子,一手石头,一手木板,正在修复不知道被谁剪开的河道防护网。

“……”

她的强大无需多言。

既然强大,为什么会在去黄怀亦家的那天午后,眼圈泛红到像是要哭?

强大就该像她一样去伤害别人,而不是破坏自己。

陈礼不懂。

胸腔里的疑问又堆一层,几欲炸裂。

————

隔天上午十点刚过,督察组的人就来了,目的和谢筠说的一样,“大家加把劲儿,争取一周之内把医保覆盖率做到99%,国庆之前把党建引领信用村的信息采集率做到99%。”

“不是95%吗?”谢蓓蓓心直口快,说完就知道犯错了,她心虚地看了眼靠着椅背,没什么情绪的谢安青。

谢安青说:“我们尽力。”

督察组组长:“不是尽力,是必须。”

山佳:“可是医保对大多数来说没有什么用,小病够不着报销范围,大病大家总觉得自己碰不上,观念比较固化,不愿意配合,加上医保的收费一年比一年高,还有很多在外地务工不好联系的,各种因素综合起来,一周时间太紧张了,而且这一周里,我不可能全盯着医保,防汛……”

“小同志,”督察组组长笑着打断,“这我就要批评你了。基层工作怕什么?怕说苦说难,怕说群众不配合。我看你们村部也贴了‘为人民服务’的标语啊,怎么还会怕群众工作难做?”

山佳一张脸骤然涨红,被批评得哑口无言。

会议室里的气氛极速下沉。

极端寂静中,谢安青食指一松,搭在虎口处的笔掉在桌上,发出一声响。

“啪。”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集中到谢安青身上,她说:“一周,我们一定按指标完成。”

“这就对了嘛。”督察组组长推开椅子起身,意有所指地点名山佳,“小同志,别总想着混够时间就回能县里坐办公室,多像你们书记学习,扎根基层,不骄不躁。”

“我们还有别的村要检查,就不耽误你们开展工作了。”

“唉,不送了,大家辛苦。”

谢安青和谢筠,以及其他参会人员还是出来送了。

食堂阿姨李香兰等车走远了,带着个人过来说:“书记,这个小伙子是刚分到西谢村的驻村干部,走错路到咱们这儿了,我给他指也指不清楚,你看怎么弄呢?”

谢安青看过对方证件,叫了声独自站在远处的山佳。

山佳连忙擦了擦眼睛走过来:“书记。”

谢安青:“开我车把他送到西谢村村部,钥匙在我办公桌左边的抽屉。”

山佳:“可是医保……”

谢安青:“不差这几十分钟。”

山佳点了点头,去拿钥匙。

谢安青跟她一起往里走。

等和后方闲聊的人拉开距离后,谢安青低声说:“我抽屉里还有谢槐夏六一送来的水果糖,去挑一颗喜欢的吃。”

山佳闻言一愣,猛地抬头看向谢安青,她已经转身去和谢筠说话:“医保按未缴纳的户数分一下,村里熟人每人多分三分之一,驻村的同步减少。”

“山上的都给我。”谢安青补充。

之前几年一直这样。

开始是谢筠没有驾照,骑车上山太远,后面终于考下来,又因为技术不熟练,差点出事,谢安青就再没让她负责过山上那几户。

其他人就更不用想,老的老,小的小,吃不了那个苦,也应付不了山上的人。

谢筠说:“我这几年四处跑,车技已经练熟了,能开山路。”

谢安青:“下次吧,我想趁这次机会,跟七伯再聊聊搬到山下住的事。”

谢筠微顿:“行,也就你的话他勉强会听几句。”

谢安青:“嗯。”

从这天起,村部每天留一个值班的,其他人全部入户去做医保宣传和信息采集。

除此之外,还有每天例行的重点水域巡视,救生设备更新、投放,水面垃圾治理……

整个村部忙得脚不沾地。

饶是这样,最后那百分之4%还是做得异常艰难。

谢蓓蓓:“又是一个关机的,人都联系不上,还怎么搞?打个飞机去厂里堵吗?”

山佳:“你还是把我鲨了吧。”

俩难姐难妹面对着面长叹。

谢安青攥着车钥匙从外面进来,说:“联系不上的转给我。”

谢蓓蓓和山佳快速对视一眼,前者说:“你手里那些都弄好了?”

谢安青:“嗯。”

谢蓓蓓:“不是,你怎么做到的啊??山上那几户,不,不说几户,单就一个七伯,我的天!说他是老顽固,我都觉得在侮辱这个词!哦,费劲巴拉给他申请的房屋加固,他不让施工队靠近,村里出钱出力给他在下面盖房,他张口就是一个不住!成天守着他那间晃里晃荡的破屋子,不让三个孙女下山。他都不怕哪天风一大雨一猛,把房给弄塌了,孩子们……”

“谢蓓蓓。”

“姑,我错了,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害怕。”

谢安青说:“联系不上的人转给我。”

谢蓓蓓立马递上花名册:“打星号的那几个。”

谢安青拿出手机拍照:“这几个比较远,处理完,我就直接回家了,有事打我电话。”

谢蓓蓓:“好的姑。”

山佳等谢安青拍好照,递出自己那份:“谢谢书记。”

谢安青没说话,照片一拍好,立刻离开了村部。

外面闷热异常。

谢安青抬头看了眼天,舒展眉心慢慢堆在一起。

谢蓓蓓现在无事一身轻,也关注到了天气,她托着脸盯了一会儿,自言自语:“怎么老感觉雨没下完。”

————

谢安青处理完谢蓓蓓和山佳那几户时,已经是傍晚五点,她放慢车速,想让快绷到极限的神经休息了一会儿。

结果不止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更加疲倦。

连日奔波拉扯,还要操心水位天气,各种琐碎事堆在一起太费神了。

所以回来后,谢安青快速冲了个澡,决定躺十分钟再起来做饭。

她给自己定了六点半的闹钟,把手机扔在床上,合衣躺下。

一瞬间天旋地转,随之而来的是沉重的黑,睡意汹涌而来,陷在褥子里的闹钟根本无法唤醒她任何一秒。

————

陈礼这几天一直在村里拍照——从门口经过的水,养在石槽里的蓝雪花,墙角的青苔和被人坐皱在台阶上的旧报纸。

这里有一种繁华都市永远也无法平衡的自然安逸,她身处其中,渐渐平复了那日的暴躁。

她拿着相机四处拍照,看村部的人从各家门楼下反复进出的轨迹,拍他们疲惫不堪的神情,不知不觉中被动参与了一次他们的日常工作。

这些工作很困难,日复一日做着这些工作的人和W在微信上描述的那个人多有相似。

【我找县委的人了解过,她任东谢村第一书记这六年始终负责认真,能力出众,为群众做过不少实事,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这样的人,她既然已经确定无法用利益交换,还要继续,还不改变决定吗?

陈礼不记得哪天深夜醒来,这个疑问从自己脑子一闪而过。

它可以涵盖先前所有疑问的答案,可能不是完全对应,但只要确定了向前还是后退,一切细节就可以忽略不计。

陈礼思考过,不记得哪天深夜醒来有了答案:否——一个幌子而已,没必要弄得非谁不可。

“轰隆。”

天边忽然想过一声雷。

陈礼开门的动作停了停,顺手把相机放在墙边的三屉桌上,转身朝走廊走。

起风了,还不大,伸进走廊的树枝一下一下,轻柔地扫着陈礼裤腿。

她单手扶着护栏,另一手将头发拨到身后,眺望今天没有晚霞降落的河面。

河面闪着微波。

陈礼随着波光眨眼的时候,猝不及防看到了屋后河边的坟包。

不是新坟。

之前几次,她竟然没有注意到。

坟包被正在持续逼近的黑云一点点压过,杨柳加剧摇晃,像是要被蠢蠢欲动的风雨掀翻。

陈礼蹙眉,莫名觉得这个画面很不舒服。

她握了一下护栏,耳边忽然传出急促的震动声,非常轻微,起初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循着声音一直走到谢安青门口,她才看见了没有关严实的门。

谢安青回来了。

这几天,她们只在吃饭的时候面对面过,其他时间全无交流。她还以为直到离开,她们都不会再说一句话。

现在机会猝不及防出现——

陈礼原地站立很久,转身回来自己房间。

她先花几分钟导出照片,再精挑细选一部分存档,然后拿了衣服准备下楼洗澡。

门一开,从对面房间传出来的震动声直逼耳膜。

陈礼拧眉,从她进房间到出来少说也有半个小时了,谢安青的手机竟然还在震。

或者不是手机?

她一个昼夜不分的工作狂,怎么可能允许警示音空响这么久。

因为不在?

还是,别的什么?

陈礼无意识握紧了门把,片刻,门口传来一声细微的“咔”,她拉上门,经过过道,进来谢安青房间。

谢安青在,平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嘴唇绷成直线。

这画面有些眼熟。

陈礼立刻想到谢安青之前拉肚子拉到高烧昏倒的事,和现在几乎一模一样,不对,今天的谢安青出汗更多,神色更加难熬。

陈礼的视线在谢安青身上停了一两秒,走到床边,发现是闹钟一直在响。她顺手关掉,拇指压了一下食指关节,抬起来碰谢安青额头。

没发烧。

那……

陈礼眼前突然一花,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人就已经被谢安青拉到了怀里。她的眉头紧皱着,手腕一动,五指深深浅浅插进陈礼头发里,含混地说:“别乱动。”

她把陈礼当成了爱往自己床上钻的谢槐夏,不带任何多余的情感邀约。

陈礼的“否”却在闻到她头发上的疗愈安神香那秒剧烈摇晃,又一次变得模糊不清。

外面雷声轰然,天地震动。

陈礼本能往后撤的刹那,头被压进一个潮热起伏的脖颈里,耳边是成年女性不稳定的呼吸,像急喘,脑后是她有力却称不上禁锢,温柔却又不允许逃离的手掌——从她发根里穿过,贴上皮肤,赶在下一声惊雷炸响前,把她往怀里又捞了捞。

像在安抚雷声带来的恐惧。

陈礼不怕打雷,只觉得脸完完全全贴上了那片炽热的皮肤,闪动睫毛紧紧抵着她的脖子,鼻尖甚至能清晰感觉到她呼吸时,颈下的绷紧与放松——

陈礼怔住,雷声爆炸,一瞬间,时间静止,思绪停顿,暴雨突然而至。

评论快有一千啦,营养液好多,谢谢大家。

感谢,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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