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散开,露出月亮,长夜寒凉,寂寥的街道上是两个隐隐绰绰的影子。
宋舒棠任由夏琦牵着,一路行至暂居之处。
“小姐……”夏琦语中是掩不住的担忧。
宋舒棠看着昏暗烛火中夏琦的脸,眼中都是忧虑。
“你说,我做错了吗?”宋舒棠声音极低,既像是问夏琦,又像是问自己。
夏琦心疼地抱着她,安慰道:“没有,小姐,你别多想,你没有做错什么。”她只当宋舒棠是在自责,劝慰的话一句接着一句。
宋舒棠麻木地听着,安静地待在夏琦怀中,心中不断诘问自己,脑子越来越混沌,无法思考,也抽离不出。
夏琦的声音还在耳边,她想抬头看看,想知道夏琦的真实想法,一抬头便是一双关切的眼睛。
她下意识地扭头,不敢面对这份目光。窗外是散发着幽光的月亮,月光温润平和,不悲不喜,照在地上似凝成了霜。
这副场景令她思绪万千,她起身走到窗前,拿起毛笔,却迟迟没有其他动作,直到笔尖的墨汁都滴下来。
“夏琦,你先去休息吧,我想自己呆着。”宋舒棠语气平稳,似乎已经恢复常态。
夏琦看着她,终是什么也没说,将门带关上离开。
等她离开,宋舒棠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脸上说不出的悲切,她提起笔,在纸上写着:“……明月何时照我还。【1】”
此时此景,宋舒棠心中对故土的思念如潮水般涌上,面临无法解决的困境,人总会下意识地寻求帮助,寻找能令自己安心的人或事物。
孟明远的事成为诱因,将她心中的软弱展示出来,她想回去,十几年来对故土的思念在此刻喷涌而出。
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上首的一团黑色十分显眼。
宋舒棠带着纸张走到院中,又将其放到烛火上方,火苗将纸张和情感吞噬,风将它们吹走。
无处不在的风和皎洁的月亮成为信使,它们会跨过亿万光年去到那遥不可及的故土,将游子的情丝带到故乡。
宋舒棠愣愣地看着月亮,故土的一切越发清晰,而大夏的生活就像一场梦,一场无法醒来的梦。
她愈加感受到自己的软弱,一边唾弃,一边接着从记忆中得到能量,或许故乡并不十分完美,但那是家,回忆中的家,回不去的家。
她试图让自己学会接受,接受大夏成为自己的家,接受大夏的一切,成为大夏的一员。她以为自己成功了,以为自己是为了大夏这个家而做的一切,可她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大夏不是家,大夏只是大夏。推翻不平等是为了信念,从故乡中来的信念,故土的一切早已融入骨血,分割不得。
除了信念,便是宋家人将她牢牢牵在大夏。她不能否认宋家是她的家人,这是既定事实,也是例外,但依旧无法从这里获得认同感,也无法认同这里。她的家不在这,在遥不可及的彼岸,在她此生都无法抵达的地方。
她想用自己的力量帮助大夏,但总会有迷茫。情感同理智总是矛盾,她知道要达成目的需有铁血手腕,但这总会或多或少的波及无辜,面对那些人,她做不到坦然,一旦清闲下来便无法避免思虑。
孟明远的伤情使她从这几天的忙碌中抽离出来,不可抑制地由此联想到到时遇害的衙役们,就算有补偿,可谁不想阖家团圆?
许是因为将情感发泄出来,她现下思绪稳定许多,脑子恢复清明,在院中独坐,默默给自己疏解情绪,思虑前路。
邻近破晓,一束光照进院子,照到身上,宋舒棠从院中椅子上站起,微眯着眼直视朝阳,已然不见昨日颓靡之色,给人一种释然从容之感。
见日头上移,她走出院子,出门便见夏琦倚在墙上,眉眼疲倦,想是一夜未眠。
听见动静,夏琦立即睁眼,看见宋舒棠面上虽有疲惫却无郁色,心中安定许多,问道:“小姐,可是要出门?”
宋舒棠微微颔首,道:“我去安排几件事情,你好好留在这休息。”
“我和你一起!”夏琦急切道。
宋舒棠摇头,语气认真:“不可。”
夏琦息了声,闷闷道:“好吧。”
……
长蒲衙门。
众官吏不约而同早早起来,赶往衙门,路遇同僚便聊上几句,皆是对昨夜之事的议论,沟通后皆认为宋舒棠会放弃管理娄州。
“要我说,应该会是世子接手。”
“不,依我之见应当是咸大人。”
“为何?”
“咸大人对娄州之事了如指掌,又一直跟在宋姑娘身边处理事务,他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还有世子呢,他随孟大人他们一路来的,又是陛下的侄子。”
“世子不会管此事。”见旁边之人还是一脸疑惑,他又接着解答,“世子不在圣旨上,他来此处只是得了陛下口谕,并无处理娄州事务之权。”
“原是如此。”
交谈间,二人便到了衙门门口,门口依旧是进进出出的人,有条不紊,与往日无异。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疑惑,按说其他人应当也会来此处查探情况,怎会如此安静,一点讨论声都没有。
他们虽然疑惑,但还是抬脚走进,到了大堂便见宋舒棠坐在往常的位置处理卷宗,二人心下了然。
“二位大人来此可有要事?”宋舒棠平静的声音响起。
“并无,只是路过衙门遂决定来探望姑娘一番。”
另一人也回过神来,连声附和。
宋舒棠并不拆穿他们,和煦道:“既然见到了,两位大人还是尽快回去吧,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呢。”
二人顺着她的话告辞,出了门还能隐约听见议论声。
“不是说宋姑娘昨日受了打击,许是无力再处理政事吗?我瞧着她倒是精神更好了。”
另一人摇摇头,只道:“谨言慎行。”心中却想着日后不能轻信传言。
宋舒棠松了口气,总算打发完了所有来探听消息的官员。同时心中不免想到,若是自己今日没来,想是会传出更多谣言,真真假假,许是会对入朝一事造成影响,日后再想入朝恐怕会更加艰难。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离午时尚早,便将卷宗整理后离开衙门,一路行至城东孟明远的居所。
守在外面的是两个侍卫,见了她纷纷行礼,却在她想要进去时挡住门口。
“姑娘,孟大人此前下了命令,还请你不要为难我们。”
“让我进去,有什么后果我自己担着,自不会让你们受罚。”
侍卫脸色颇为为难,但依旧不肯退让。
“你们是选择听他的吗?”宋舒棠问道,“你们怕他责罚就不怕我责罚?我如今可是好好站在这呢。”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犹疑不决。
“让我进去,等他醒了我自然会为你们求情,不同意的话,便自己去领罚,但我还是会进去。”
二人一时语塞,知她所言不无道理,无奈地放下阻拦的手。
宋舒棠一路畅通无阻,路遇她的侍卫都纷纷扭头假装没看见,直到走到孟明远房前再度被拦。
“姑娘,无论您说什么我们都不会让开的。”
说话的侍卫一脸视死如归,已然想到了自己要受什么处罚。
宋舒棠看着紧闭的房门,良久才道:“燕大夫呢?”
侍卫讶然,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直到同伴扯了扯才反应过来,抱拳回道:“燕神医在后厨熬药。”
宋舒棠点点头:“多谢。”然后便转身朝厨房走去。
直到她离开,侍卫都还没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问同伴:“她……她……就这么走了?”
同伴愣愣地点头:“真没想到这么轻松。”
而此时的宋舒棠一路来到厨房,一进门就看见燕苍躺在椅子上,正指导着药童火候。
“燕先生。”
燕苍被这声呼唤吓了一跳,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药童连忙丢了蒲扇前去扶他。
燕苍坐直身子,轻咳两声:“宋丫头,来了啊。”
宋舒棠点头,走到旁边自己拿了张凳子坐下。
“你先出去。”燕苍对药童摆手道。
药童领命退下,屋内只剩二人。
“先生,如何?”
虽未点明,但二人心知肚明。
燕苍摇摇头:“情况不太好,明远本就有伤,如今又染上疫病,凶多吉少啊。”
“有几成把握?”
燕苍看她一眼,愁眉不展:“不好说。”
宋舒棠噤了声,燕苍也拿起蒲扇查看药炉,屋内陷入安静。
良久又听见宋舒棠的声音:“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他不会同意的。”
“他不会知道的,而且……”宋舒棠停顿一下,眼中情绪不明,“他不会拒绝我的。”
孟明远向来不会拒绝宋舒棠。
燕苍无法反驳,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说的对。”
在燕苍的默许下,宋舒棠顺利进到孟明远屋内,全身都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屋内是近乎凝为实质的药味,孟明远裸露的肌肤上已经开始冒出红疹,零星几点的分布在因为病弱而苍白的皮肤上,如雪中红梅一般。
宋舒棠第一次看见他这副模样,脆弱又惹人怜惜,她突然想起那个传言:孟大人,也就是孟明远的父亲是整个京城有名的美男子。
她以前见孟明远时只觉得他长得好、气质绝佳,加上他朋友过于艳丽的容貌,令人很难发觉他其实容貌极好。
现如今没了精气神,五官的优势凸显出来,眉眼如画,带着病弱气,活脱脱一个病美男,估计很受前朝那位长公主的喜爱,据闻那位长公主同前朝所有长得貌美的官员都有一段风流韵事。
宋舒棠不着边际地想着,随即回过神来,心中暗自唾弃自己。她觉得自己应该说几句,可又不知道说些什么,看了一会后转身离开。
宋舒棠重新来到后厨,燕苍还在此处,见她回来便问道:“可安心了?”
宋舒棠垂眸不答,只道:“先生,我想给他做点什么。”
“做什么?”燕苍一边往药炉里放药材一边道,“等他醒来你多搭理他就行了。”
真的还能醒来吗,宋舒棠不太确定,眉间流出忧愁。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燕苍干巴巴的安慰。
“先生,我给他想煎药以尽绵薄之力。”
燕苍沉默许久,终是说了句:“好。”
一连几日,宋舒棠都在衙门与厨房间往返,除去第一天外再没进过屋内。疫病的症状一一在孟明远身上显现出来,她每天都能听见药童间的交谈。
“孟大人身上的红疹越来越多了……”
“症状加重了!已经开始流出脓水了,快去请燕神医!”
“……稳定下来了……”
“已经开始发烧了,伤口发炎了……”
“伤口越来越严重了……”
……
已经第七天了,北狄内奸的事都解决了,娄州的事也都处理清楚了,娄州刺史已经养好身体,于昨天接手娄州事务,但孟明远依旧昏迷不醒。
宋舒棠今日一直待在厨房,从白天等至黑夜,一直都没有听到什么消息。她望向孟明远的屋子,里面已经点上了灯火,可见几个身影在里面忙碌。
“小姐,该回去休息了。”夏琦走过来。
“现在是什么时辰?”
“快到子时了。”
“再等等。”宋舒棠低声道。
夜色浓厚,将整个小院都笼罩住,只留下星点光亮,周遭安静下来,只有间或的脚步声。
“小姐,真的该回去了。”夏琦提着一盏灯,站在后厨门口,悄声道。
宋舒棠不语,起身朝外走去,夏琦跟在她身后。她跨过院门走到孟明远屋前,戴上面罩后推门进去。
孟明远脸色已好上许多,看上去就如睡着一般。
宋舒棠于床前驻足,凝望许久后回头去看,夏琦正提着灯守在门口,脸上带有倦意。
“你失信了。”宋舒棠声音极低,呢喃一般的说完这句话后转身朝门口走去,一步三回头,似是在期待什么,但直到走到门口也没有任何奇迹发生。
宋舒棠站在门口,遥望着里面床榻上的人影,只觉自己昏了头,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奇迹,孟明远情况能好转已是不错,自己竟还期待他能在今日醒来,她眼中流露出自嘲的笑意。
“宋……”一道微弱的声音响起。
宋舒棠猛然顿住,缓缓转过身体,同孟明远的眼睛对上。
夏琦也听到了动静,见孟明远醒来便匆忙跑开,前去寻人。
孟明远脸上是与往日无异的笑意,含笑的眼睛正正看着宋舒棠。
“我醒了,没有失约。”孟明远声音虚弱,却给人一种安心感。
【1】明月何时照我还:出自宋代王安石的《泊船瓜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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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娄州(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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