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杜可一身子是僵的,也就头脸还热着,手却不知道为何正轻轻拍打萧弦的背,自然安慰着她,并对耳边这团温热悄悄地说道:“不着急,不着急,我们坐下来慢慢说,好不好?”
“嗯…好…”萧弦哼哼地答应。
请萧弦来床边坐,杜可一想跟她平坐,而非面对面,那样似乎会给萧弦压力。不等萧弦开口,杜可一率先说起今天天气好得来之不易,飘在微风中的阳光在给树叶瘙痒。然后她再指向窗外,笑着说,自己真想变成一只大胖猫啊,睡在围墙上。
萧弦听罢,不觉笑了下,问:“为什么呢?”
“如此一来,就不会听不见你叫我了呀。”
“久等了吧…是不是还摔了?”
“看看,连衣服都脏了。”杜可一收回手,转而拍拍萧弦的下装,萧弦这才发现自己裙摆脏了,现在还坐在杜可一床上,正要站起身来,杜可一却看着她的眼睛关切问道:“疼吗?轻功那么好还摔了,笨不笨。”
“…不疼。”回答不疼后,萧弦霎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好了,顺下眼睛,心里潮起暖意。
杜可一看萧弦这会儿被自己的话弄得莫名腼腆,可爱得直惹她发笑,于是笑眼弯弯地还露出虎牙,歪头问:“好啦,好啦,我们萧大掌教才不笨,徒弟我开玩笑的嘛。”
“说吧,想告诉我什么秘密,绝对保密。”杜可一双手撑着床沿,用肩浅浅地点点萧弦的肩。
萧弦被杜可一点了点,身体跟着微微晃了晃,沉积在她心里的不适感随之被摇匀,化成一缕轻烟。
萧弦浑身都轻了。与此同时,她也恢复了许多平静,平静下来不自觉又纠结,说还是不说呢?关于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转念她想到自己也存有个杜可一关于星星的秘密,那么拿自己的秘密与她交换也没什么的吧…唉,可是星星的秘密又该怎么说出口呢?萧弦还怕丢人,为自己的秘密,曾经那种天真烂漫的幻想。
身旁良久无声,见萧弦侧着脸面容平静,但内心明显在纠结。杜可一没在等待中感觉不快,而是想要故意去逗她,于是闭住一只眼睛,睨着她,再抱起双手,语气稍带不满道:“哼,师傅是不是反悔啦,你不说,我可要继续午睡了。”
“睡了,睡了。”杜可一说着就往后倒。
这下萧弦才赶忙侧身回来,请求道:“别…可一你还是听我说说吧…”
“我没反悔,我想告诉你。”
杜可一闻言豁然便笑了,看够萧弦着急忙慌的傻样子,很得意地伸手让萧弦拉她起来。萧弦忽然也笑,她觉得自己确实笨,怎么还怕在杜可一面前丢人?即便是丢人,丢给她杜可一看的话,也是丢得理所当然,该被她笑一场的。不然丢人干什么呢?如果连当个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将丢人记住就只剩个无聊了。
之后,萧弦先叙述了一遍方才宴会上的事,有关她对应酬的反感与无奈,并且难免带上她对徐醉欢的叹惜。醉欢,你何必接受那种安排呢?更何必自愿…其实我自己曾经也与她无差,被展览在众人面前,供人取乐…萧弦由此才叹到自己,紧接着伤痛默然,一时间她又说不下去了。
杜可一认真听罢,对于师妹和萧弦相同的遭际,她并未第一时间回“没想到”这类词表示惊讶。至于应酬,她也深知在其位必须谋其政的道理,但她不打算说这些,思考片刻,才体谅地说:“你们应该都有自己的目的或苦衷吧?那时君竹你多大呢?”
“及笄…十五岁…”
“还是个小姑娘啊,你也被要求为了那种场合舞剑助兴么?”杜可一小心地选了减少萧弦自愿性的词,以保全她的自尊。
“不…我是自愿的…”
“我以为他们会因此而祝福我…”萧弦呼吸颤抖着,那日正值及笄的少女,也在为即将迎接成长的赞礼而激动得颤抖。
想象一下吧,洋溢着活力的少女如何华服生辉,步下踩莲,腕环金铃,拈起剑,为睽睽众目而起舞翩翩。风从云端来,吹不见她足下落影,雨自琴音起,她随淅沥的节律腾空,模仿蝴蝶的滑翔与停歇。世界给她留下阵雨后广远的青空,待她于花叶间再度苏醒,任她展翅时,自由地徜徉天地。
那时候,母亲还在堂上对自己微笑,萧弦清楚地记得她慈爱的模样,一眼普度众生。她记得,是母亲给她取下了“君竹”字号,人们将在母亲的引导下,祝福君竹旷世的武学天赋,惊人的美貌,祝福她,更因为她是萧家的嫡女,母亲的骄傲,未来萧家的正统继承人。
而也是在那天,她便别了青空的广远,一曲舞罢,父亲高声对众位宾客宣布,萧弦既已及笈,是时候成亲嫁人了。四座再起雷鸣祝贺,原来他们真正的祝福,留给了她新获这为人妻,为人母的资格。萧弦惊惶,她反对的喧哗即刻淹没入众人的掌声,仿佛他们的蓄谋已久,终于能于此刻响亮地昭彰。
“恭喜小姐,贺喜小姐!”
“不!我不要嫁人!母亲!救我!”
萧弦喊到,母亲却早已被控制。
心神慌乱时无法注意,那个萧弦从未谋面的未婚夫,也混在人群中,一同见证了她从女孩走向成熟女人的此刻。萧梁特意为他安排了特等席观看,以防货不对板,致使他们不乐意联姻。
贺喜的人墙骤然间围得萧弦退无可退,十五岁的她惊奇发现,自己手里还有剑。
当父亲笑脸盈盈地领着未婚夫一家紧逼她时,她几乎是目眦尽裂,毫不犹豫地将利刃挥舞起来。异禀的天赋伴着血光乍现,令在场所有人信服她传闻中与年龄不符的强大。人群在她的寒芒下四处逃窜。寒茫突刺到任何企图靠近萧弦的人的身上,绽开一朵朵血花,花开的地方包括她的父亲,且不限于那个比她大八岁,还想着用武力逼她屈服的未婚夫。
“我会杀了你们!我一定会杀了你们!”萧弦紧握着剑,痛喊,势必要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
未婚夫被刺中受伤,捂着流血的伤□□道:“疯子!你的女儿是个疯女人!”
“拿下她,一定要拿下她!”
一场大闹以多人受伤收场,婚约俱毁,萧父用女儿去换的利益即刻破碎。萧弦被软禁。而上天这场苦心的安排,让她还以为苦尽之后会有甘来,柳暗花明处终有一村。软禁半月后,萧父将她放出,表情严肃但言语间已不再计较她的过失,并请出一位魁梧壮硕的高人来,说要让她拜其为师,之后继续教她习武。
“那…你拜他为师了吗?”杜可一问。
“嗯,他也是我为何十年间进步神速的根源。”
萧弦继续讲到,此人身高九尺,体宽脸窄似坚盾,面色铁青,肌肉刚硬如玄铁。
起初,萧弦不愿再信任父亲,恐又被害,但因想要解除软禁继续习武,而不得已答应下来。哪知此人根本不是什么良师,刚开始学艺时,从未教过萧弦半招,每日只是冒切磋之名放肆地殴打她。他剑招凌厉堪比霹雳,几度令萧弦在面对他时,连剑都不敢拿起来。
杜可一立刻打断萧弦问:“所以你身上的剑伤…”
“对,就是他留下来的。”
“渐渐我也能明白这就是他们合谋折煞我,相比摆明了禁止我习武,让我对习武产生恐惧之后再主动放弃,更加诛心。”
说到此 ,萧弦狠狠地捏紧了拳头,杜可一心脏也跟着紧缩,倒吸一口凉气。她以为自己经历的事情已足够恶毒,但相比起萧弦生父的毒辣卑鄙,那些人都算善良的了。
“可我不服气,我决不服,我依然捡起我的剑,再拿上我的刀。”
“日复一日的挑战,我要让他们心服口服。”
拜师半载后的某日黄昏,萧弦再次被逼入绝境,师傅的剑锋自下往上划开一条血痕,直抵住她的喉咙。萧弦咽着血沫想,不如就此战死吧,不消再待在这个炎凉的家。自及笈那次抗婚大闹之后,她主动疏离了外界,整日都泡在残酷的搏杀之中。所幸外界也接纳了她的疏离,弃她如遗迹,帮助她养成了愈发清冷的性格。
而母亲只能为她流泪,亲自给她疗伤,夜夜拥她入怀。少女时期的萧弦,从母亲瓷质精美的脸上,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无力与痛苦。
“…弦儿,都怪我无用。”
“不!不是的…弦儿不怪母亲……”因为母亲还会拥抱我入怀。
渐渐地,萧弦开始极少露面示人,只与为数不多的几个从小一块长大的门人,也就是现在的心腹交往。除此之外,她几乎不再与人交口,因为无话可说。他们不能解她被驱逐的悲痛,无法体味她美好的生命被近亲构陷而夭折的苦涩。
但她无论如何也打不死,嚼不烂,看着她咬紧嘴唇,极度倔强的眼神,师傅收起了他的剑,行礼,对她表示佩服。
从今往后,他将自己所掌握的一切精密武学,倾囊相授,对外则称萧弦仍未屈服,他一定会等到彻底击垮萧弦为止。为了让萧弦在他走后能继续习武,他在离开之前,对萧父保证萧弦已经再无进步的可能,性格也愈发孤僻怪异了,并建议他最好不要去打扰萧弦,就让她沉溺于天资被废的痛苦之中,自生自灭吧。
“原是…如此…那君竹你同他学习了多久呢?”
“三年吧,这三年间,我日日夜夜都在生死边缘勤奋苦功,而且萧羽也差不多该出场了。”萧弦忽然莫测地笑到。
“诶?萧羽?他怎么现在才…”
是的,萧羽并非嫡子,而是萧父不知与何人所生的庶出。他来到萧家时,已十岁有余,却与萧父的关系相当亲密,好一道卖女儿的底气。目睹他在一众家臣的簇拥下到来,萧弦立于屏风后面,冷眼以待。
迎进萧家真正的香火归来,大家加速地将萧弦遗忘,而她正需要这份遗忘来帮助自己蛰伏。
“萧弦,出来见见你弟弟。”
“……”
不顾人群的阻挠,当场便闷头奔跑回武场,萧弦打定主意三年又三年地秘密锻炼师傅留给她的典籍,再重温之前十年练过的萧家功法,最好将两者融合,创建属于自己的剑法。
她冥冥之中,早已晓得自己这突变的命运,在这萧家,她总逃不过被取代的一天。所以更加狂热地沉浸于武学,只为某日夺回属于自己的位置,今天所坐的位置。
听到这里杜可一大舒了口气,笑说: “幸好你成功了,萧弦。”
萧弦却哽咽起来:“然而紧接着…母亲病逝了,她去世前,把鸣镝交给了我。”
“她说自己这一生也没能治愈我的伤痛,无力改变我的命运,但她知道我习武的意义,临别前的这把剑,希望能代她助我成功。”
没有话语权的母亲好似供台上的神佛,女儿被当作资源和奖品赠送…还好萧弦夺回来了属于她的东西,尽管她可能不那么擅长作这个家主,但她没有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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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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