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对面的“假鹿望仁”和玻璃另一面的吴卫俱是一怔。

“鹿望仁有亲弟弟吗？”

很快收到底下人的答复。

“没有。他的户口簿上只有他一个人。”

吴卫点点头，疑惑地看了“假鹿望仁”一眼，又转向他对面的鹿昭。

“这个鹿昭在搞什么鬼？”

鹿昭认真观察着对面的人的反应。

在自己的那个时空里，鹿望仁是有一个小自己八岁的亲弟弟的。之前听陈玉霞偶尔提起过，他们两兄弟关系很好，名字里就相差一个字。

而且这个亲弟弟头脑特别灵光，是他们村子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大学生。

当时听到这儿，鹿昭还气愤地回怼了一句“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还会欠那么多钱，让我们替他还”。

“唔！”对面的鹿望超蓦地捂住脸，哭了起来。

“终于......终于有人认识我了。”

鹿昭被他的哭声惊了一下，一方面因为自己乱猜猜对了而激动，另一方面又很快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犹记得她之前在网上搜鹿望仁的个人介绍，从来没有人写过他有亲弟弟。

跟老家具厂的人聊天时，别人更是没有提到这一点。

也就是说这个时空里是没有鹿望超这个人存在的。

想到这儿，鹿昭眼皮一跳，手心里顿时出了汗。

“你......你难道也来自另一个平行时空？”

鹿望超缓缓抬头，脸上还残留着几串泪痕。

“你、你怎么知道？难道你......”

“你来自哪个平行时空？我原先的时空里我确实有个亲叔叔叫鹿望超。但是他害的我爸一直到死都在给他还钱。”因为震惊，所以鹿昭答得也很直白。

鹿望超反应了一会儿后眼睛越睁越大。

“我哥他......也死了？”

“也？”鹿望超的话让鹿昭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所以你真的和我来自同一时空？”

*

鹿昭一时之间也顾不得吴卫他们在听，前倾着身子赶忙又问了几个问题。

鹿望超也有问有答，丝毫没有犹豫。

“你爸有个小习惯，喜欢抽完烟后用酒去洗自己的手指。总说这样能防止手指发黄。你妈平常好写字，你们家里的春联都是她亲手写的。但因为是半路出家，她只知道临摹，不知道规矩，常常把平仄贴反。”

鹿昭越听越心惊。

这些极小的细节非得是跟自己父母相处了很久的人才能懂的。偏偏眼前这个人说得又全对。

“我那时候去找你爸帮忙，没过几天就听到债主追过来了。我心一急，就想着先找个地方躲两天。等他们走了，我再回来。

那天晚上又有雾天又黑，我走着走着，又累又困，就睡倒在路边。第二天一早我是被一个开着货车的人晃醒的。”

鹿昭眼皮一跳：“货车？难道说......”

“嗯，是王琛的车。我看他面孔很生，我当时也确实很累，所以听到他说送我回家，我想了想就上了他的车，想着走一步算一步。

王琛跟你爸一样是个热心肠，送货途中听到有人喊着‘杀人’什么的，他非要冲进去救人。我在外面等了会儿见他还没出来，我那会儿又不会开车，就只能进去找他了。

谁料，一进去，我就被枪抵住了头。之后的事，你们就都清楚了。”

“那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来到另一个时空的？”鹿昭现在已经基本确定鹿望超和自己来自一个时空，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为什么自己是意识穿了过来，而鹿望超却是整个人穿过来了呢？

“割完煤气管后，我坐着裴复的车，在半路下了车，随便找了个地方睡了一夜。但一整宿都没睡着。

我虽然当时一副混混的样子，所以谢米他们以为我绝对不会去自首，但我毕竟不是混混。赌是一回事，杀人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在纠结了一晚上后，我还是决定第二天去警局自首。

可那天警局因为火灾案的事特别忙，我进去转了转，没一个人愿意听我说话。就在这个时候，有个人认出我来，喊我鹿老板。”

鹿望超的说法刚好拼凑上了火灾案最后一块拼图。所以陈富桂说听到有人说鹿老板来了一趟是真的，只不过这个“鹿老板”并不是来消灭证据，而是来自首的。

“那后来呢？”鹿昭仔细地听着，一点都不敢放松。

“那个人送我直接回了家具厂，说家里人都找我半天了。到了家具厂后，我才意识到那个人把我认成我哥了。”

听到这儿，鹿昭又再次细细打量了鹿望超一遍。

鹿望超和鹿望仁虽然不是马文吴兄弟俩那样的双胞胎，但两人远看还是很像的，细看就会发现鹿望超比鹿望仁年轻很多。且鹿望仁是单眼皮，鹿望超则是一单一双。

“家具厂虽然还是那个家具厂，但里头的布置完全变了。最要紧的是，我发现这里的人根本不知道鹿望超这个人，也没听过这个名字。家具厂里只有一个姓鹿的，那就是鹿望仁。”

鹿望超说起这段的时候，鹿昭不由想起了自己跟沈傅予询问张盛的场景。

那是初入陌生环境时一定会有的恐慌感。就像是你成了环境里的异类，但你又不想承认自己成了异类，只能不停地问，不停地找共鸣。

只因这种变化太突然了。

“那个时候你妈刚生下你不久，在娘家休养。我心惊胆战地在家具厂过了一个星期。我一边害怕你妈突然回来发现我不是鹿望仁，一边在厂子里装作自己是鹿望仁。在这种强压之下，我终于熬不住了，患上了急性焦虑症。”

说到这儿，鹿望超痛苦地揪紧头发。

“偏偏这个时候，我去了医院，没等挂上号，又被医院里的护士认了出来。”

“护士？你是说张艳荣？”

鹿望超点点头。

“但得知她只见过我哥一面，我这才松了口气。不过因为这个刺激，我也开始认真面对这个问题。

没有身份证，没有钱，我意识到我当下只能装成我哥继续生活下去。但是一直住在厂里，我迟早会露馅。所以，我灵机一动，就把她当成了救命稻草。也就有了后来的事。”

鹿昭静静地听着，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

“也就是说你是整个人穿越到了这里，而我仅仅是意识穿了过来。是因为这里原本不存在鹿望超这个人吗？”

“可能是吧。这么多年，我也试过找办法回去，但是都扑了个空。”

鹿昭也顾不得两人的这番话会给其他人造成什么样的冲击，整个人失力地往后仰了仰。

“也就是说，我们大概率是回不去了。”

*

过了不知道多久，鹿昭耳机内这才传来吴卫的声音。

“刚才你和鹿望仁说了什么，我这边全是杂音。工作人员正在排查原因，为了安全起见，你暂时先退出来。”

鹿昭愣了愣，看了对面的鹿望超一眼，紧接着直接对着耳机那头回道。

“你是说刚才的对话你们都没听见？好的，我知道了，我马上出去。”

鹿望超与之对视一眼，接收到了她的提醒。

许久之后，鹿昭缓缓从座位上站起身，心情也平复下来。

“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临走前，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说罢，鹿昭也不管鹿望超的回复，自顾自继续道：“从前有一个老好人，他经营工厂不愿意占人便宜，对待家人尽心尽力。临了死期，自己孤苦伶仃，只剩下一句‘自不量力，害人害己’。”

“你觉得他这句遗言是对谁说的？”

鹿望超眼眶愈红，下一秒就埋到双手里呜咽了起来。

经过这么多事，鹿昭对自己父亲的那份怨恨已经放下了。她深深地看了鹿望超一眼，心情比预想之中还要平静。

“自不量力，害人害己”。这八个字是鹿望仁在茶几上用刀深深刻下的。

当初，鹿昭匆匆看了一眼，就直接默认是鹿望仁说给他自己听的。

现在一想，这又何尝不是说给鹿望超的呢？

*

两个月后。

“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下课！”

鹿昭认真写下最后一行笔记，下意识看了一旁的座位一眼。

很快，自己又回过神来，自嘲地摇摇头。

虽然和沈傅予相处不久，但这座教室里满满都是她们一起学习的痕迹。

仔细想想，沈傅予是鹿昭长这么大以来第一个朋友。

但很可惜，这份友谊外面包裹了太多的东西。

熟练地收了书包，鹿昭刚站起身，就见到教室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好久不见，昭大。”沈傅予穿着一套花哨的长裙，正笑眯眯地冲她招着手。

鹿昭愣了两秒，才迈步往她的方向走过去。

“好久不见。”

“老头的事我已经处理好了。今天是来和你道别的。”

沈书立罪责不小，但到了警局又以各种由头不配合。最后，都是沈傅予负责做的工作。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走到门口，鹿昭这才看见不远处的顾旺旺。

“我要出国进修，顺便四处看一看。”察觉到鹿昭的目光，沈傅予想了想，又补道，“对不起，之前骗了你。”

“我可以不原谅你吗？”鹿昭开玩笑道。

沈傅予也是一笑。

“我感觉这几年过得就像是梦一样。脑子里都是计划，计划，每次看身边人我都觉得他们跟个NPC一样。但其实当局者迷，我们每个人都是别人眼里的NPC。”

鹿昭很少见到沈傅予如此深沉，但转念一想，很可能这才是沈傅予真正的样子。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你怎么就确定我喜欢你以那样的方式和我相处呢？”

“是傻白甜的样子吧？”沈傅予极自然地给自己定着义，“说起来，这还是和你的前女友们取的经。”

“前女友？”这一点倒是出乎鹿昭的意料。

“所以你才一直不告诉我哪些是我的前女友。”

“现在告诉你也来得及，只要你家那位不吃醋。”

被沈傅予这么一打趣，鹿昭脸上顿时漫上赧意。

沈傅予笑了笑：“听说她开了家咖啡店，最近生意怎么样？”

鹿昭顿了顿：“不算好。”

自警方宣布抓到火灾案的真正凶手后，很快就有人爆出了他们的名字。

裴南扇身为一直追查火灾案的人，父亲却是凶手。很多人就武断地认为裴南扇在装腔作势，包庇自己的父亲。

虽然咖啡店是最近一周才开的，但发酵的舆论还有余威，所以这几天裴南扇没少遭受这些人的打扰。

想到这儿，鹿昭眼神飘远，心里也有些焦急。

“好了，就说到这儿吧。”沈傅予精准地捕捉到鹿昭的情绪，冲她摆摆手，“我也要出发了。”

“好的。你路上小心。”

两人礼貌地挥手告别，分别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比我想象中的冷淡啊。”沈傅予一走到顾旺旺身边，就听到对方的打趣。

沈傅予不在意地笑笑：“做朋友也是需要点天时地利与人和的。兴许我们就是当不成朋友吧。走吧，快赶不上飞机了。”

*

裴南扇的咖啡店开在S市的最北边，从S大过去得坐四十分钟的地铁。

当初鹿昭有问过裴南扇为什么会选择这里，她只笑着说想离过去远一点。

这个过去是指哪些，鹿昭自然是最清楚的。

“我回来了。”

鹿昭径直给了门口的裴南扇一个拥抱，紧接着就坐到了她的对面。

“喝吧，刚做好的。今天换了个豆子，你试试口感。”

自鹿昭开学后，裴南扇会估算着时间提前给她准备好咖啡，这样鹿昭回来喝的时候口感最好。

“嗯，换了个豆子后明显更好喝了。”

裴南扇温柔地笑着：“那就好。”

鹿昭同样回了一笑，很快又打量了一眼周围。见着没什么污渍，这才放心下来。

裴南扇见她这样，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刚才小卫来过这儿。那些闹事的人已经得到了警告。”

鹿昭一面点头，一面心疼地看向裴南扇。

“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开？本来就是新店，现在时不时地有人来闹事，太影响生意了。”鹿昭虽然知道裴南扇抗压能力强，但没有谁是铁打的。

裴南扇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大众是忘性最大的。不出三个月，他们就不会记得我是谁，也不会记得我父亲是谁。”

闻声，鹿昭眼眸一暗。

火灾案真相曝光后，裴南扇和鹿昭都经历了一段混乱期。

裴复被S大开除，缪蔷和裴肃碍于舆论压力出国散心，鹿望超和张艳荣被逮捕，鹿仁也在局里接受调查。

“对了，小卫跟我说，经DNA检测，你和鹿望超有亲缘关系。但鹿望超的真实身份还在调查中。他也让我谢谢你，说自从你上次与鹿望超谈了一次后，他一直很配合。”

鹿昭慢慢饮了口咖啡。

“他其实是我亲叔叔。跟我来自同一个时空。我是意识穿过来了，他是7月17号那天整个人穿了过来。他们调查，应该也很难调查出结果。”

裴南扇自然也知道这里面的复杂性，很快又说道：“莫凡和许超的案子也已经结案了。包福也承认了处理许超尸体的事。而莫凡的母亲马慧兰自被盛章接出来后接受了治疗，目前身体已经恢复好了，前几天带着莫凡的骨灰回家了。”

“我这几天总忍不住感叹命运的神奇。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变动，凶神恶煞的老板张盛就变成了正义凛然的盛章。”

“是啊。人的可塑性是很强的。莫凡的母亲马慧兰经过这次生死关后也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同样的，小卫在看清了马文吴的真面目之后，几乎是一夜之间褪去了稚气，变得成熟稳重了。”

说到这儿，两人俱是叹了口气。

这段时间，对风波中的所有人来说都是如此。

“对了，刚才沈傅予有来找我，说是跟我告别。应该沈书立的罪名也最终确定了。”

裴南扇点点头：“沈傅予也来过我这儿。”

鹿昭有些惊奇地望向裴南扇：“她也来找你？你们聊了什么？”

“嗯。她跟我聊了一些关于你的事，还有莫凡的事。”

“我和莫凡？”

“准确地说是失忆前的你。她说一直觉得失忆前的你和莫凡很像。努力想活，但总是被人坑，从来没有人听过她们的声音。”

鹿昭点点头，不禁也有些唏嘘。

“她跟我说，她那晚看见莫凡边脱衣服边往河边走的时候，第一时间阻拦了。最后被莫凡一句话又挡了回来。”

“什么话？”

“我想怎么来的就怎么去。这是莫凡的原话。听完我就想到了你之前跟我说过的话，如果在这之前有人能捕捉到莫凡想死的信号，兴许她就不会走到那一步了。”

听罢，鹿昭面上也显出惋惜的神情。

“生命是很宝贵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又叹了口气，沉默了许久。

“你们还聊了什么？”

似想到什么，裴南扇先是一笑。

“她还和我讲了你前女友们的事。”

鹿昭本认真地听着，听到这儿顿时就有些紧张。

“啊这，不是我前女友......”

裴南扇抬了抬手，做了个安抚的动作。

“我知道。她说之前的鹿昭虽然找了很多女朋友，但是都把她们当成了话伴。”

鹿昭不禁恍然大悟。

“挂不得沈傅予跟我相处时一直叽里哇啦的，原来这是原鹿昭最喜欢的相处方式。”

“嗯。临走前，沈傅予也留下一句很有意思的话。”

“什么话？”

“她说我们每个人都是别人眼里的NPC。”

鹿昭怔了怔：“她也跟我说了一样的话。”

“我挺认同这句话的。就拿沈书立来说，他认为我们只是他手里的筹码，但他对别人来说也只是个有弱点的NPC。没有人有上帝视角。”

鹿昭听罢想了想，接道：“但赌徒就是希望自己是上帝吧。”

“我其实一直在思考。我发现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着赌性。买彩票，抽奖，无一例外地，我们都能从中得到赢的快感。只不过程度不同。”

“所以人不能高估自己的自制力。不要沉迷，及时止损。”

裴南扇与鹿昭默契地对视一眼，笑了开来。

“说起理性，我倒是很感谢你不理性地接受了我来自平行时空这件事。”

如果没有裴南扇在那个时候接住了几欲崩溃的自己，鹿昭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像鹿望超那样病急乱投医，随便找个救命稻草，以至于毁了自己。

“起先是不信，后来因为是你，我选择不怀疑。”

此话一出，鹿昭脸噌地一下红了，假意咳了几声才缓过劲来。

“晚饭想吃什么？”

裴南扇笑了笑，举起咖啡与之轻轻碰了一下。

“不知道。先去逛超市吧，我们边走边想。”

“好。”

感谢所有有缘看到这里的朋友。祝大家天天开心，我们下本再见。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第 6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