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远处的高楼间狭窄地漏下来,经过窗帘的边缘,化作一条细细的金线照在墙上斑驳的裂缝上。
这一线阳光中,李迁猛地睁开眼,她眼睛盯着天花板,脑海里一片混沌。李迁转动眼睛,稍稍清醒。但很快又紧绷起来。对于她来说每一次醒来都可能是未知的自己,她可能要适应新的身份,新的记忆,新的人生。
在无数次的穿越中,她早已记不清原初世界是什么样子。那些记忆像被雨水打湿的旧照片,模糊不清。她只知道,无论是那个平行世界的自己,都是独来独往,无母无父,和称得上交心的朋友。李迁慢慢起身,听到卧室门口外传来细微声响,瞬间警惕起来。
她顺手扯过一件外套披上,推开房门,声音来自厨房。厨房的声响不大,锅铲碰触铁锅的节奏听起来有些慌乱,像一首错拍的打击乐。空气里飘着米粥淡淡的香气,还有一丝糊味。
李迁脚步小心的朝厨房走去。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炉子前,手里拿着一把小木勺,在锅里搅来搅去,锅里的粥已经黏稠得冒着泡沫。
李迁松了口气,后知后觉自己还在这个特殊的世界。她的目光落在客厅墙上贴着的全家福上:照片里的女孩笑得拘谨,而她身边的中年女人正举着一个冰淇淋,做出夸张的表情。
这是她穿越到这个平行世界的第八天。也是成为这个世界的'李迁'的第八天。
刚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几天,李迁很难适应。这是之前从没有出现过的情形——这个世界的自己有一个精神病妈妈李独立。
上周她刚从这具身体里醒来就碰上李独立犯病,当时场面混乱,李迁跌在地上,昏昏沉沉还没搞清状况,好不容易从浪潮般层叠的人声里回神,就看到李独立拿着砍骨头的大刀冲着她冲过来,身体动弹不得,干脆眼一闭直接等死。幸好邻居柳大妈身强力壮,眼疾手快,从人群中挤进来,一把把她给揪过来,这才免去她做刀下鬼的命运。
李迁想到这,把手里偷偷拿的剪刀放到桌子上,走到李独立身边。她的动作看起来条理分明,可细看粥的颜色却不对,像是多放了什么不该放的东西。
"妈,"李迁轻轻开口,这个陌生的称呼让她喉咙发紧,"你加了什么?"
李独立猛地回头,脸上带着一种天真的笑意:"哦,加了点姜。我记得你小时候胃不太好,姜能暖胃。"李迁走上前,端起煮锅看了看,晃了一下,糊的痕迹在锅底蔓延开。那粥确实不是姜的问题。她在心里叹口气,把顶上的抽油烟机打开,轰隆隆地让狭小的厨房更显逼仄起来。
"妈,别动,我来。"
她重新洗了个锅,舀了米,动作娴熟。李独立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粥糊了,下次注意点。"李迁语气平和,没有责怪。
"好,我记住啦!"李独立点头,像是接受了一个伟大的任务。
李迁快速热了油。打开冰箱准备煎两个蛋,又想了想,放下了一个。这个世界她们过得实在拮据,全靠她在家附近的便利店打工维持生计。
对任何东西的使用都要再三斟酌,这让刚来那几天的她十分不适应去当一个穷光蛋,还带着一个脑子有‘病’的拖油瓶,人生着实艰难。
鸡蛋打散,倒入油锅。她看了一眼在一旁安静地玩鸡蛋壳的李独立,又叹口气。
其实犯病也不能全怪李独立。
李独立很依赖她,除这个世界的自己上学外,都会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平时这个世界的自己来便利店打工,李独立总会在路对面的集市不远处,乖乖地等着她下班。
附近的人都知道李独立脑子有问题,但从没见她犯过病。李独立喜欢对人笑,开始小孩大人都戏弄她,她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跟人玩。街坊邻居也就把她当小孩看。
那天,李迁在便利店被一个醉汉纠缠。被街对面吃饭团,等她下班的李独立看到。李独立把手里的饭团一扔,急得啊啊大叫。抄起旁边猪肉摊的大刀就冲了过去。
她速度太快,又着急李迁的安全,收不住脚,那刀便朝着李迁挥去。李迁正是那时从这具身体醒过来。醉汉则被李独立吓得呆若木鸡,一动不动。随后致命弱点被李独立狠狠踢碎。
按照这个世界女男平等法律,李独立只能算作正当防卫,何况她还有精神病。警察只口头教育了几下,罚款二百了事。
问题在于这个世界李迁的存款只有二百七十八块三毛。撑到下次发工资还有两周。鸡蛋香味溢出,米粥咕嘟起来,李迁回神,把炒鸡蛋盛出来,倒了两碗粥。
厨房里有一个宽阔的圆凳,这是她们的餐桌。清晨阳光明亮起来。把两碗粥蒸腾的热气照得透亮。李迁低头喝了一口,视线却停在了李独立面前那碗清汤寡水的粥上。
"……怎么不吃鸡蛋?"她停下筷子问道。李迁实在难以说出那个称谓,于是干脆略去。
李独立捏着勺子,舀了一口粥送进嘴里,含糊不清地答:"贵啊。"
李迁愣了一下,没说什么,把盛鸡蛋的盘子端起来,拨了一大半到李独立的碗里:"我胃不好,鸡蛋吃不下太多,不容易消化。"
李独立笑呵呵地看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小时候特别喜欢《海的女儿》,天天看那个故事!你记得吗?"
"嗯,是。"李迁点了点头,她当然不记得,只是随口应着,"怎么了?"
"我现在有个新的童话故事!"李独立脸上带着些骄傲。
"哦?"李迁顺着她的兴致问,"是什么?"
"鸡的儿子!"李独立夹起一块被拨过来的鸡蛋,摇头晃脑,像是刚讲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眼里盛满了得意。
李迁低头喝了一口粥,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
吃完早饭后,李迁背着书包,提着垃圾袋准备出门,刚打开门就撞上了邻居柳月圆。街坊四邻因着尊重,都称她'柳大妈'。
柳大妈正好提着菜篮子上楼,篮子里是新鲜的青菜和一袋牛肉,浓重的香料味从塑料袋里透出来。她看到李迁,热络地开口:"哎,早啊!小迁,今天没去学校?"
“去的,正准备出门。”李迁朝她笑了笑,伸手扶了她一下,让她站稳。
柳大妈站直身子,压低声音凑近了一些:“昨晚上,你妈还好吧?上次那事儿,吓得我,还好我给你拽住了。不然你妈悔死了!但我说啊,这也怪不得她!哼,那人要是碰上我,高低给他断了!哎呀,你看我说什么了,别介意,别介意哈。”
李迁低头微微一笑:“没事,她最近其实好多了。谢谢您关心。”
柳大妈摆摆手:“你啊,就是心善的孩子。可怜你妈这一辈子……唉,算了算了,不说了。你快去上学吧!”
李迁笑着应了,目送柳大妈慢慢上楼。
站在楼梯口,她低头看着手里的垃圾袋,忽然觉得一切都沉甸甸的。她转身向外走去,风从敞开的单元门吹进来,带着些许尘土和旧日的气味,刺得她眼睛微微发酸。
*
一中的食堂热闹得像一场小型的集市,蒸腾的热气混杂着食物的香气,欢笑声此起彼伏。李迁从教学楼出来的有点晚,此时端着餐盘,穿过重重人群,想找一个座位。
"李迁,这边!"高扬帆的声音传来。李迁循声望去,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桌上摆着一碗还未动过的面条。
李迁七绕八绕,终于走到高扬帆这里。坐下来,发现她正低头翻着一本厚厚的书,阳光从她背后洒下来,勾勒出她脸庞的轮廓。
李迁把三个鸡腿夹到高扬帆的餐盘里,"五块钱。"
"行,回去给你现金。"
两人没有多说话,彼此安静地吃着饭。高扬帆长着一双如狐的眼睛,狭长细窄,笑起来像新月。她在班里成绩中上,母父都是外科医生。高扬帆喜欢每隔十分钟揩手,然后涂上无色无味的护手霜。李迁接触下来,对此不做评价。当然,她也做不了评价。
李迁不了解这个世界的自己是如何同高扬帆相处的,开始她小心谨慎,怕做出什么不符合这个世界自己的行为,但通过观察,发现这个世界的李迁在学校几乎不说话,放学后,放学后,就立即回家照顾李独立或去便利店打工。所以李迁可以说是没有朋友。
为了快速熟悉这里的世界和生活,她一通翻找,找到了藏在桌子后面的几本日记。‘高扬帆是个细心的人,她不说没用的话。'这个世界里的李迁在日记里写下这句话。高扬帆是她日记里为数不多的记录的同学。
李迁来到这世界没几天,学校开学调换座位,李迁和她成为同桌,没多久就和高扬帆快速建立了‘饭搭子’的关系。青春期的女孩正长个,饭量很大。在高中食堂不合作抢饭抢位置,就要饿肚子。
于是俩人分工明确,高扬帆负责快速占座,李迁则帮她排队买火爆全校的蜜汁鸡腿。
饭后,李迁和高扬帆从食堂出来,准备回教室午休。常山一中是常山市的top学校,其中规章制度颇为人性,到下午上课前有两个小时的午休时间。学校延承上世纪‘常山中学’,建筑古朴,从大门进直入眼帘的是悬挂的巨大牌匾,上书‘坤乾’二字,绕过底下的影壁,就是主教学楼,从教学楼大厅穿过就是操场和食堂。
李迁她们正绕过波伏娃的雕像,远远看见几名男生站在教学楼一楼大厅,围在一起大声说笑。教学楼大厅为开放式空间,摆了造型别致的沙发和椅子,三三两两散落在各处,为的是给一中学生提供休闲娱乐的空间,有时艺术节活动也在这里举行。
俩人走得近些,听到他们话语中夹杂着些许难听的词语,什么"疯子""笑话"。
其中一个,见到李迁和高扬帆,他用肩膀撞了撞身边兴奋的朋友,挤眉弄眼。
高扬帆下意识皱了皱眉,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见一个短发戴眼镜的女生从那群人中走了过去。高扬帆眯着眼看了看,似乎有些惊讶,"是盛延。"
盛延,常山一中的传奇。去年刚入学就以市状元的成绩来到一中,半年后在几个区重点高中联考中又考了第一。可以说是一中老师们的心肝宝贝。也曾几次代表学校参加省市运动会比赛,拿回来不少金光闪闪的奖牌。
一中不知道多少老师在各班里大声宣扬盛延战绩,令许多人不服,卯足劲儿立志超过她的学生也不少。老师们私下都以‘鲶鱼状元’代号议论她。
盛延上学期参加了全国物理竞赛,摘了银牌,载誉归来。这个暑假,直接被第一学府耀明大学邀请参加夏令营,一时风光无二。
所有人看盛延,强大,从容,冷静,完美的好像小说里的角色。但是李迁知道,盛延,不止是这样。她看着那群男生自觉闪开一条通道,让给盛延。但她径直停下。
"很好笑吗?"盛延的声音清晰而冷静,不大,却带着一种压倒一切的力量。
男生们一愣,有些慌张地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不甘心地嘟囔:"又没说你......"有人开始打圆场,嘴里说着开玩笑。
"是吗。"盛延站得笔直,目光平静地扫过几人,"我一般不把找事叫开玩笑。"她稍稍顿了顿,语气微微一沉:"拉踩别人不会显得你们多聪明。"
男生们不忿,但看到盛延高大的体格,又不敢开口,气氛瞬间冷了下来。男生们自觉无趣,低声嘟囔着散开了。
盛延没再看他们,转身看到李迁和高扬帆在一起,眼睛闪了一下,抬手理了理肩上的书包带,径直走了。
高扬帆哼笑一声,向前走了几步,后知后觉。回头一看,李迁还在原地,定定的看着盛延离开的方向,似乎在想什么。
"李迁?"
李迁回过神,转身跟了上去。脚步声在长廊里拉得很长。
盛延的身影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笔直的背影如一道分割线,将人群的喧哗隔开。
盛延,不止是这样。人们记得她的强悍,她的聪慧,甚至她的冷静与疏离。但这个世界自己的日记里,只有字迹凌乱不堪的一句话: "盛延有精神病。"
而日记的第二页被撕下,只留下空白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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