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吧,跑不远的,总得找个地方先把气儿喘匀了,别吓着她们。”
陆骁漫不经心地半蹲在地上检查尸体,抬眼就看见那把遗落在不远处的长剑,挑唇一笑:“你瞧,剑都扔了,或是觉得今后用不上了?”
霍亦笑道:“应该是慌不择路了吧。”
那支抹过敌人脖子的白刃沾了血,陆骁弯腰将剑拾起,借着雨水洗去剑上的污痕,没说话。
“陆大人,下一步该怎么办?”
“当然是给刘成瑾收尸啊。”陆骁轻嗤一声,不知是有意没意地踢了一脚地上的尸首:“他爹那么疼儿子,总不能让人家死不见尸。”
大概是雨夜风冷的缘故,霍亦不禁抱着胳膊瑟缩了一下:“那沈济棠呢?”
“她是皇上钦点的朝廷重犯,如今却畏罪逃离京城。”
陆骁笑着说:“姓刘的出师不利,惨遭沈济棠毒手,我总得亲自替皇上做事,顺便替我那可怜的手下寻仇吧?”
霍亦问:“陆大人是打算做什么?”
“刘成瑾殉国,你持我令牌,先替我将此事如实上报。”
陆骁跃身上马,将腰间的牌子解下扔给霍亦,随后慢悠悠地将那柄无鞘的白剑系在马身的绳索间,轻轻扬起下巴:“沈济棠南下逃亡,此案关乎数位百姓生计,不得有半分闪失。明日我会亲自寄书于皇上,百日之内,必将此人归案京城。”
霍亦愣住,疑惑地看向陆骁:“哈,百日?”
堂堂乌衣卫副使,天子亲封的名讳,刀光剑影中过滴血不沾衣的本事,抓一个为了逃命连佩剑都丢了的江湖医女,何需用上百日啊?
陆骁笑着说:“大惊小怪什么,只要皇上信了不就行了。”
迅速反应过来,霍亦压低了声音,悄声试探:“您跟我说实话,还是为了那件事吧?”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等我回来请你喝酒便是。”
陆骁微微挑眉,毫不避讳:“十几年前的案子了,不能总在心里记挂着,我也想有朝一日能在这样的雨夜里睡个好觉啊。”
月光落在衣衫领口的鸦鸟纹上,也将男人深琥珀似的凤眸映得少了几分锐利之色。
“都交代完了,我该走了。”
陆骁最后向霍亦招了招手,牵起缰绳,策马扬鞭。
沈济棠寻到客栈时,已经是次日。
天光放亮,在大雨中奔波了一夜,马也早就跑累了,绕着客栈门前的水井慢吞吞地兜圈子,像是想讨一口水喝。
沈济棠揉了揉马耳,眉眼倦怠,强打起精神含笑问:“饿了?等我先安置好林小姐。”
林琅在沈济棠的肩膀上伏了一路,也刚悠悠醒转,抬起头将这陌生的景色环视了一圈,准备下马。
只是这副身体实在欠安,下起马来十分吃力,沈济棠也是这时候才注意到,这位林小姐已经虚弱到连简单的动作都做不了,看来昨夜那一簪子几乎是用尽气力了。
她递出手,先扶着林琅安稳落地,又找了个隐蔽一点的树下将马拴好。
这里是乡野边郊,人烟稀少,再加上深秋已过,马上就将是一场难挨的冬天,狂风每次刮过都像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一样,冷得要命,所以就更见不到几个人影了。
一连几日都没见到旅居的客人,如今突然听到声响,客栈的老板连忙热切地出来迎客。
见到二人全然湿透的衣衫,脸上掩不住惊讶之色:“两位贵客这是从哪里过来?”
沈济棠随口编了个来处:“覃庄。”
老板:“哎,做什么搞得那么急?身上都湿透了。”
沈济棠面不改色道:“昨日族中来信说长辈过世,只好连夜赶路,不巧遇上大雨,淋了一路,先来您这里歇歇脚。”
说完,从马背上解下行囊,将银钱递到老板手中:“我想借灶房煎一下汤药,顺便再麻烦您帮忙准备一个烤火的炭盆,暖暖身子。”
老板是个实心眼的,看着面前两位衣着单薄的女子只觉得可怜,于是没再多问,连忙应声:“好,姑娘们先去二楼随便挑间厢房吧。”
沈济棠点点头,温言道谢。
进了厢房,沈济棠把行囊里唯一一件还算干爽的衣裳给了林琅。
“先换上吧。”沈济棠提醒道:“你的身体撑不住的。”
林琅接过来,但却没有换上的意思,只是倚在床栏上用棍子拨弄银盆里的碎炭,偶尔侧目望去,能看见沈济棠正在安静地收拾那几包带来的药草。
被大雨淋了一夜,沈济棠的长发湿漉漉的,难免狼狈,然而神情却淡得像水。
此情此景,林琅觉得有点好笑,终于忍不住问道:“还不跑?”
沈济棠没抬头,专注地分拣药材:“嗯。”
在温暖的房间里歇坐了一会儿,病骨支离的林琅稍微有了点精神,声音也抬高了几度:“你不怕吗?乌衣卫截杀失败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回京城,或许明天,甚至今天,他们就会追过来。”
沈济棠又轻轻“嗯”了一声:“至少过了今夜吧,等你喝了药,睡一觉。”
林琅的语气冷下来,这次也不再将沈济棠唤作阿棠了,直呼其名道:“别卖关子了,你分明知道是我把你的行踪告诉了乌衣卫。”
“那又怎样。”沈济棠说:“你已经给了他们好处,他们就算追到这里来,也不会杀你。”
林琅被噎了一下,没说话,沉默地看着她。
直到挑选好今日的用药,沈济棠才站起身,看向林琅那双情绪复杂的眼睛,继续平静地说:“所以你根本不必担心,为何执着问我呢?”
说完,微微笑了一下,像是秋风穿堂而过:“我先去煎药了,林小姐。”
眼前人的这副“半通人性”的样子到底还是把林琅气笑了,她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开口:“沈济棠,也难怪他们都说你是个不食烟火的疯子啊。”
沈济棠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林琅注视着沈济棠没有波澜的眼睛:“你既然已经知道,那么又是为什么还愿意救我。”
“昨晚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沈济棠疑惑地挑起眉头,不厌其烦地再次回答:“你病了,自然要救。”
果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林琅无奈地摇摇头,笑着道:“哈,你看,你就是这样一个人,昨夜那个乌衣卫嘲讽你、挖苦你医者仁心的时候,我就想替你辩解,你沈济棠下山济世可从来不是为了什么天地良心,只是遂了自己的道理。”
沈济棠没有否认:“不该如此吗。”
林琅说:“不该,在世人眼里,人分善恶,也应该爱恨分明。”
她苍白着面容,仔细看着面前这个也算相处了好些日子的恩人,眼中的笑意又深了几分:“阿棠,我问你,你救我,我却背叛你,你想杀了我吗?”
“想过。”沈济棠认真地回答:“昨夜我本以为你会动手,但你还是帮了我。”
林琅又笑了笑,虚弱地咳嗽几声,等到缓过气来,又继续问她:“那你喜欢过谁,恨过谁吗?你会恨我吗?皇帝想让你回京认罪,他们喊你妖师,想让你死,你会恨他们吗?”
沉默地听着林琅接二连三的质问,沈济棠的眼中像是覆了一层迷茫的雾霭。
奔波一夜已经筋疲力尽了,她靠在桌边垂眸看着林琅,眉眼间缠满了疲惫又困惑的神色,实在想不通为什么眼前这个人会想出这么多的问题。
也不止是林琅,好像下山之后,遇到的每个人都是这样。
他们似乎总是想要抓住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为了爱,为了仇恨,为了仁义,甚至朝闻道夕死可矣。
可是人到底哪里需要那么多的意义。
“为什么要恨?”
沈济棠慢悠悠地说道:“我下山济世,只做应做之事,不与任何人有过瓜葛。”
林琅莞尔,轻声说:“不可能的,阿棠,人是不可能独活的,一个人活在世上,会爱,会恨,这是人之常情,你下山不过两年的光景,这里和山上不一样。”
“那你呢?”
沈济棠又开口问道,神色很认真:“你也是因为恨我,才出卖我?你也和那些人一样,是因为扶灵香吗?”
林琅苦笑了一下,羸弱的声音里含了歉意:“我不曾恨过你,这一切皆是我之过,是我为了执念一时鬼迷心窍,出卖了自己的恩人,对不住。”
说完,林琅强撑着起身,缓缓欠身,毕恭毕敬地给沈济棠施了礼。
沈济棠不自然地移开目光,不去看林琅那副弱柳扶风的身体,淡淡道:“不必这样。”
这个世道,好像无论是何等身份,无论做什么都要这样。
问好要行礼,道歉也要行礼,奴仆见了主人要行跪礼,孩子要向父辈叩首,全天下的人又都要三叩九拜那个皇帝,沈济棠想起自己从前救了人,那些大病得愈之人也总是跪在地上向她磕头道谢,嘴里喊着什么“无量天尊”。
许久,余光瞥见林琅坐回了床边,沈济棠才继续问:“既然不是因为扶灵香,那是因为什么?”
林琅道:“我在找一个人。”
沈济棠若有所思:“用我的行踪作为条件,乌衣卫会帮你找到那个人。”
“嗯,我原以为我想找的人也在乌衣署,可是那一天并未见到,反而被昨夜前来围堵你的那名使者要挟。”
林琅坦然地说:“他承诺了我,待我助他将你归案,就带我去见他。”
沈济棠了然,无所谓地开口:“既然如此,为什么又毁诺了呢,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到底是狠不下心,也舍不得你嘛,阿棠。”
听着不合时宜的玩笑话,沈济棠漫不经心地白了林琅一眼,然而下一秒就被她捉住了濡湿的袖口。
林琅的唇边多了几丝自嘲的意味,气若游丝,终于神色认真起来:“我终归是要死的,用我这个苟延残喘之人的一己私念,去换你的命,未免太不值当了,等我下了地狱,阎王爷可是要找我对账的。”
沈济棠摇摇头:“人死灯灭,这世上没有神仙,也没有阎王。”
“如果真的能人死灯灭就好了,但是他们都说,人死了之后要过葬头河,走一座桥,喝一碗汤,然后再去这世间走一遭。可我不愿意。”
林琅的声音颤抖,手紧紧地攥住了沈济棠的腕子,像是想要最后再用力地抓住些什么:“……太痛苦了啊,阿棠。”
沈济棠沉默地回握住那双冰冷干瘦的手。
对于这里的很多人来说,活着都是一件太过痛苦的事情。
沈济棠遇见林琅是在仲秋夜街头,她那时就已经身患重病了,因为问遍了京城能问的医生,清楚自己药石无医,于是散尽身上为数不多的银钱悉数给了卖艺的乞儿。
沈济棠把她带回去,一口一口的汤药喂下,硬是又把那条将绝的命吊了许多时日,直到今天。
她知道,林琅一生未曾有过多少无忧无虑的日子。
五岁那年,林琅的父亲在朝中被陷害,一把大火把林氏亲眷的尸骨都留在了故乡,有人把她从火场里救出来,相依为命了一段年月,可惜没过多久两个人就失散了,那时林琅不过垂髫,从此一人独自漂泊。
“我要找的人就是他。”
“他原是当初母亲常常会去遗孤庵照看的孤儿,比我大上几岁,单名一个‘骁’字,那是母亲给他取的名字。”
“前些日子,我偶然见到乌衣卫的行队,匆匆而过,但那双眼睛很是熟悉,也是那时我才兜兜转转知道,或许他已身在乌衣署。”
“我与他之间,没有什么深刻的感情。”
“其实若不是那日偶遇,我早就已经忘了他的样子了,说不定,他也和我一样,对过去的人和事早就记不清了,可是那个时候,我却还是很想找到他。”
林琅说着,渐渐红了眼眶,一滴温热的泪水突然落在沈济棠的手背上:“……人之将死,就总想着善始善终,寻个归处啊,在这个世上,除了母亲留给我的那支簪子,就只剩下他。他们是我与过去最后的联系了。”
沈济棠静静地望着林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试着轻声道:“我会救你。”
这句话说出口,却并不像是从前那般坚定。
一名医者,总能在病人的脸上读出些什么,沈济棠看向林琅那双悲怆的眼睛,死寂的目光像是飞蛾伏火,在反复说着,“放我走吧”。
“我就快要解脱了,可是你要怎么办呢?”
看着女子脸上始终如同瓷偶一样的木然的神色,林琅苦笑着感叹:“从前他们将你当神佛供奉,如今视你为妖师恶鬼,你今后又要怎么办呢?”
要怎么办呢,下了山的弟子是不能再回去的。
那就只能一直逃,一直逃。
逃到一个没有人能认出自己的地方,或许还要再换一个无人知晓的名字。
沈济棠坐在林琅身边,低敛双目,让她尽可能地靠着自己的肩膀,还能省些力气。
林琅又喋喋不休地说了很久。
直到嗓子都喑哑了,用尽力气了,弯腰呛出一口血,沈济棠连忙拿着帕子去擦林琅殷红色的唇角,却被她伸手轻轻挡开。
林琅深切地看着沈济棠,留下最后一句哀叹:“……阿棠,你这样的人,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下山呢?”
寒凉一夜,乌衣卫没有追上来。
林琅含笑睡了一觉,也没有再睁开眼睛。
依着林琅的意思,沈济棠替她在十八里之外的沂水做了简葬,衣身焚尽,只留下了那支青玉簪。
“好了,都结束了。”
最后回望一眼那座早已消失在无数远山之后的皇城,沈济棠自言自语地说:“又要一个人上路了。”
天际间,仿佛雪霁初晴。青空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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