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腐草化萤入洞天

“交出你们找到的东西。”

一个冷冰冰又粗犷的声音响起,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在山坳里回荡,不知其来源。

竹子瞬间炸毛了。长剑真的脱了手,当啷啷摔在地上,摔得惊天地泣鬼神,摔得整个山谷为之一颤——当然,这些大多是竹子的心理作用。

他赶忙弯腰拾起落尘,画蛇添足地拍了拍其上的灰尘,再一跳而起,显得像一只受惊的猴子。

“你、你们是谁?你、你、你们……来干什么?!”竹子结结巴巴,舌头因紧张而打结。

“给,还是不给?我耐心有限,三息内,不给,就不客气了。”

霎时间,几十道黑影从天而降,气势丝毫不亚于柯赛茵的独家出场形式。那几十个黑衣人如羽毛般落地,身形矫健,步履沉稳,气息悠长,一看就是练家子,级别不低。一帮人将小小的后院围得水泄不通,颇有几分巅峰赛放榜时的盛景意味,但没那么热闹,反多了几分肃杀气。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竹子冷汗下得愈发猖狂,心里却回归到了初下山时逢乱空空的状态。

他现在只想像鸵鸟一样刨个坑把脑袋埋进去,再也不问世事。

“给吗?还是不给?”

索性,他开始胡说八道拖延时间了。

“那个那个……”

凡事以“那个”开场。

“我啥都没拿呀呵呵……”

“少废话。”领头之人身披黑甲,体型壮硕,他的手下却似木头人一般毫无反应。真是训练有素。

“呵呵,我看那东西上啥都没写,就给它扔了……你们还要吗?”

他一边胡扯,一边巴望着傻不愣登的翠院小分队赶紧逃走,或者来帮他,再或者……他也不知道。

“扔了?”领头的傻大个眯起眼,眼中闪过狡黠的光彩。“恐怕不是吧。”

竹子口很干,嘴唇感觉要干裂了。他伸出本就不是很湿的舌头,舔了舔带腥味的嘴唇,发现唇中间裂了个口,两边皮翘了起来,中间则丝丝冒着血。

“是是是!”他咧嘴傻笑,也不知这样的说服力能有多强大。“我怎么敢骗您呢?我要是敢骗您,就打脸!”

“我看你是想死了吧。”傻大个拎起一杆重达千钧的带刺的流星锤,一抬大腿粗的胳膊,把流星锤甩在了竹子面前的地上,砸出一片尘埃,劲风刮得竹子鼻尖发凉。

竹子咕嘟咽了口唾沫,尽力稳下紊乱的气息。

“就、就在那边,不信……我带你们去看。”

他伸手胡乱指了个方位。

傻大个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声如牛。

“你不傻。”

竹子傻了。不信呀!

怎么办怎么办?

他要把母亲留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交付于人吗?

他心里有十万个“不想”。同时他也觉得若这些人与罪魁祸首有关联的话,那就更不应该给了。要是没有关联,他们还要这个干什么?

要是给了,真相就查不出来了,要是不给,他们四个的小命就要丢了。

一边是未偿的累累血债,另一边是四条命,孰重孰轻?

“给吧给吧……”一个声音在脑子里不断重复着,直到最后隐去了含义,只剩下毫无意义的声音。

他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几张纸,任它们四散飘落在地上。

傻大个眼睛微阖,灵气聚拢,将纸片拾了起来,落入手中。他睁眼,仔细打量了起来。

“这东西很新呀。”

竹子一愣,不可思议。那信纸明明很旧啊,旧到弱不禁风、一碰就折啊。

他愣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他把自己的话本稿子当成信封拿出来了!

这下可如何是好?

“哼,竟敢戏耍于我!那这样我只能从你们的尸体上搜了。”

说罢,他一声令下,一众黑衣人纷纷抽出兵器,缩小了包围圈。

黑衣人,竹子最讨厌黑衣人了。可能是幼年经历的缘故,他一见着这样穿着的人就瘆得慌。

第一个黑衣人飞身上前,长剑相迎。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十几人猛虎扑食似的把竹子围在中心,四面八方兵器袭来。余下的十几人依旧守着包围圈。

竹子忙得不可开交,全方位的应酬即便是三头六臂的哪吒都难以应付,更何况是他这个两手两腿、武力不济的后生晚辈?

渐渐地,双手在兵刃的碰撞下震得发麻,肌肉酸疼,本处于不利地位的他更是落入下风,左支右绌。好几次,剑刃差点削掉他鼻子,亏得他用落尘剑鞘格挡,不然就要像古代罪人一样被劓了。

密不透风的剑笼中,他隐隐听见几声呼喝,眼角掠过一道红芒,耳边热风呼啸。

突然间,巨大的压力减轻了不少。他喘着粗气,手臂上爆发出一阵蛮力,荡开了压顶的诸多长剑。而后双腿蹬地,身形扭转,在空中不失优雅地“孤鸿飘渺”,随即借助着灵气的支撑向下看去。

不远处柯赛茵谭金塔和赛苡正与一帮黑衣人打得热火朝天。

柯赛茵不知何时召出了她招牌式的心火长枪夜雨,枪杆彤彤,舞动间赤影缥缈,热浪滚滚,叫人直流眼泪。赤红长枪所到之处敌人尽皆狼狈,与其交手的五六个人竟丝毫占不了上风。

谭金塔的黑色匕首更是如灵蛇出洞,狡猾地穿梭着,黑影如魅,灵活自如,不愧为武门的好学员,只是诡谲间少了几分杀气,可能是缺乏实操的缘故。于是与他对敌的几人就照着他这一弱点变本加厉,谭金塔身法已有些凌乱,略显不敌。

赛苡是专业医师,本不该上阵,奈何这帮人不讲武德,以多欺少,她不想上也得上了。她的灵气幽兰逢春威力不是很大,故与两个绿级之人对敌已是汗流浃背。

甫落地,竹子又对上了如狼似虎的黑衣人。不过此刻有了翠院小分队的强力加持,他这边的情况好了不少——至少不太有几率被削鼻子了。

因刚才攻击来得仓促,他未仔细观察来者样貌。现在虽也是手忙脚乱,眼睛倒是闲了不少,脑子里也没那么一团浆糊了。

只见黑衣人领上均插着几根黑鸦羽,是乌衣社的人。

秦世竹到底是家财万贯俊美风流还是有满屋子武功秘籍,怎么引来这么一堆阴魂不散的人跟着屁股追?

羽毛一根至三根不等,而居高临下旁观的傻大个则有五根羽毛。

“他们最低黄级巅峰,最高恐怕得有青级,那傻大个得有多高的水平啊!”他不觉慌乱,暗暗心惊。

稍分神时,冷不防一剑从他胳肢窝底下刺来。他惊出一身冷汗,急忙全力迎敌。可眼见着敌人源源不断涌来,没有一点退却的意思,竹子脑海里冒出了“走为上策”的想法。

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呀!更何况他还有一张底牌。

他拼命靠近赛苡——她最识时务。

“太多了,逃吧!”

赛苡咬着牙,白皙的脸上血色上涌,红彤彤一片。

“柯赛茵,谭金塔,三十六计!”

“啥?说啥呢?”柯赛茵仍战得如火如荼。

“走为上策!”军师谭金塔深谙用兵之道,随口接了下半句。旋即他一怔,明白了什么,喊道:“真走啊?去哪?”

“叫上柯赛茵,跟着我!”

军师得令,立即执行。四人朝后院的小门奔去,追兵黑压压一片紧追不舍。

荒山野岭荆棘满地,横柯上蔽。竹子带头逃跑,表演着他的拿手好戏,一边挥砍着大柴刀落尘。

日薄西山,血红的余晖映得土地上好似渗出了血——也许这里曾经真的有血流过。一行人穿花绕树,忽而钻过树洞,忽而腾空掠过树梢,同时尽职尽责地躲避着如雨箭矢和傻大个的超大号流星锤。

“那些人是谁?”

“乌衣社,翠院的死对头!”竹子应声答曰。

“跟紧我,别跑散了!”竹子举剑一挡,刚好弹开一支箭尖幽幽发亮的流矢。

“箭上淬了毒!小心别中箭!”

鉴于简乡出逃的经历,竹子不喜提醒人家箭上有毒,怕像上次那样一语成谶。

可这次的“一语成谶”真的“一语成谶”了。

话音刚落,赛苡就惊叫出了声。

“呀,我中箭了……”随后,她幽幽道。

竹子啪啪打脸,心里发誓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

他一转头,见赛苡脸色煞白,脚步踉跄,急道:“我背你吧!”

赛苡吃了一惊,面露难色,用手捂着肩胛上渗血的箭伤皱着眉道:“那个……算了吧,我会排毒。”

“可没时间啊!我背你跑,你在我背上排毒。好,成交!”

他折回来,将她双手搭在自己肩膀上,一下子背了起来,继续发足狂奔。

谭金塔似乎要喊什么,但看了看柯赛茵又把话吞了回去。柯赛茵则道:“我来吧。”

“女孩子家家的,背什么人?”竹子忘了脸红,一口驳回。

绕过一个山头,树木渐稀,山石裸露出来,山谷里异石突起,嶙峋高耸,组成了一片诡异却透着奇丽的石林之景。

“喀斯特?!”谭金塔道。

“石灰岩?”赛苡问。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别废话了!”

眼看着追兵将至,仅有十步之遥,竹子心慌意乱,慌忙间竟有点麻了爪。

“在哪在哪在哪?!”

他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这片石林,好像和十年前不一样了。

没头苍蝇背着中箭少女,身后缀着小苍蝇崽子似的女侠和军师绕来绕去,渐行渐深,竟然闯入了石林腹地。

向身后一看,追兵居然消失了——可能是被迷宫似的石林绕晕了。

竹子心道妙哉,可见天色式微,云归石林瞑,眉间不由得泛上忧色。

安溪荒山的夜晚不好过。他试过。

赛苡貌似解毒无效,箭伤处流出了暗紫色的血液,呼吸急促而眼神迷离。

“我先照看她,你接着找。”柯赛茵扶起赛苡,将她安置在石柱根部,伸出两指,利落地点了伤口周围几处穴道止血,又娴熟地把两指搭在她脉门上。

竹子稍稍松了口气,却仍安不下心来。白云出岫,山谷里一片昏暗,凄凉的鸟鸣与高猿长啸在雾气重重的谷中显得越发空灵。空气湿答答的,水汽沾衣欲湿,铺面夹杂着淡淡的奇花异草味。竹子不敢多吸,因为有些药草是有毒的。

“有解毒丸吗?每人服一粒,这水汽有微毒。”

谭金塔掌管专业女侠业余医师的灵丹妙药,遂取出解毒丸照做。

竹子服了解毒丸,顿时觉得脑中混沌清除了不少。他开始回忆十年前那件略带惊悚的事情。

记忆略微模糊,但大致情节他还是记得的。那天他跟着母亲上山采药,无意走散了。那时他还小,走丢了也并不觉得害怕,还乐呵呵地转悠到了这片石林。

当时是傍晚,天色渐暗,石林里雾气弥漫,他走着走着就绕进了迷宫似的石林里,出不来了。这时他才觉得害怕,可喊了又喊,无人应答。热锅上的小蚂蚁急得团团转,忽然看见了从树林里冒出来的萤火虫。静悄悄的夜里,萤火光点如漫天星辰,虽毫无章法,却富有灵性,给朦胧的雾添上了几笔浪漫的诗意。

古人云:“腐草为萤。”

没想到人们厌恶的烂草叶子竟能生出如此美丽的东西来。光是想想这曼丽之景,竹子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对腐草的敬佩。

美丑相生,这就是大自然的生生不息周而复始之道吧。

看着看着,不知怎地,竹子脚下一空,栽坑里了,随即就是天翻地覆。他一路滚下了一条地洞,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在一个空旷的山洞中。他不敢瞎跑,遂迷迷糊糊在那里睡着了。醒来时就回到了家里——可能是母亲找到他了吧。

当初他是在哪里掉进洞里的呢?

石林变了,他也变了。

夜幕降临,又是点点萤火,似真似幻,朦胧雾中,凄美一片。

四人抬起头,焦急的心灵似乎被阴寒的水汽和萤火冷光冷却了。气氛微妙起来,三分静谧,三分平和,四分诡异。

“这是……”柯赛茵语塞,一脸难以名状的惊奇。

“美哉……”谭金塔也瞠目结舌了。

“它们会告诉你,是不是?”赛苡虚弱的声音响起,不一会儿就淹没在了浓浓的雾气中。

是的,萤火虫会告诉他的。

竹子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落尘在手里颤抖。

十年前就是这样,十年后依然如此。石林其实没变,只是他长大了而已。

他难道没觉得林立的石柱矮了许多吗?他没觉得当时的威压弱了些许吗?

是他长高了、成熟了、心智坚强了啊。

不觉间,热泪盈眶,脸颊泛红。

萤火飘忽不定,时聚时散,就像江湖中人一样,也正像那跌宕曲折的缘分。

他想起当初是怎么栽到坑里的了。当时他想看萤火,于是向光亮最密集之地走了过去。

那现在呢?他觉得他小时候最想看的地方是哪里?

相信直觉吧。

他眯起眼,从眼皮的缝隙处向外看去,光亮愈发迷蒙了。那里是柯赛茵俏丽的背影,其旁是谭金塔的瘦削身影,脊背微躬,身形里多了一分闲适自然,似乎他们不是在落荒而逃,而是郊外旅游一般。

“好美……”竹子思忖道。

他凭着直觉信步向前。

远处传来了轰然巨响。

“你们给我出来,否则就烧了这座山!”

紧接着是石柱倒塌的声音,清脆却阴森。

竹子虽然紧张却还是嗤之以鼻:“烧了这山,你们也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啊。”但转念一想,才发觉这帮人的目的本就是毁尸灭迹,烧了山,不仅能毁掉罪证,还能顺便灭口,一举两得。但是又不对。他们要是真的想这样,又何来威胁,又何来费尽周折地拆石林呢?

谭金塔则一本正经发表演讲似的说道:“碳酸钙是无机物,不可燃。”

“他们要砸进来了!”柯赛茵急道。“赛苡的毒品阶很高,我一时半会解不了,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才能琢磨出解法!我现在只能封住她穴道减缓毒素蔓延。”

“跟我走!”竹子不再犹豫,飞奔了起来,脚下一空,栽坑里了。其余三人也纷纷扑通扑通跳下坑。

竹子在最下面,首当其冲,恪尽职守地成了个人肉垫子,被压在最底下,好不疼痛。

“想不到你们这么沉……压死我了!”他被压得有些气短,咬着牙道。

柯赛茵和谭金塔扶着赛苡下来。两个女孩均面露惭色,谭金塔也瓮声瓮气地道了声歉。

山洞里空间应该很大,声音散播,响声空洞洞的,许久才有几声回响。可是光线太暗,伸手不见五指,几人看不清洞内情况。

“谁有手电,或者火柴,或者……任何能照明的东西?”谭金塔问。

几人面面相觑——不对,应该是在黑暗里将脸对着脸,因为看不见。

“没有吧……”

“咦?这是什么?”柯赛茵忽然伸出一指指着自己的头发道。

竹子看清楚了她的手指和黑发,因为安详地趴在在她头绳上的是一只老神在在幽幽发光的萤火虫。

那虫子发现自己被发现了,不满地颤了颤翅膀,冷光怨怼地闪动。它突然腾空飞起,在空旷的石洞里盘旋了一圈,最终栖息在遥不可及的洞顶,小灯泡一般。

荧光虽小,但相比完全漆黑的情况下,洞里还是明亮了些许。至少竹子能看清洞有多高了。

洞顶距头顶大约十几米,他们来时的洞口就在洞顶正中央。竹子十分惊讶为什么掉下来时没摔断腿,而后又觉得这是上天赐予他的福气,助他大难不死。

萤火虫微弱的光点四周又一些怪异的图纹,有些是圆圈,还有几条纷乱的线条和几点金灿灿的小圆点。

“那是什么?”竹子不解问道。他约么觉得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在哪里见过,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移动知识库中毒,现在半昏半醒,柯赛茵和谭金塔均不知道,亦神情疑惑。

“这洞出口在哪?”

竹子挠了挠头。上次,也就是十年前,他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出去的。

谭金塔看见竹子开始挠头了,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你……不知道?”

“呃……”竹子不敢说他甚至连山洞有没有出口都不知道,怕谭金塔抽他。

狗急跳墙,兔急咬人,谭金塔急了会打人。

他借助荧光眯着眼睛四下里瞧,瞧得眼睛都酸疼到流眼泪。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在一侧的石壁上发现了个黑黢黢的洞口。

“那儿?”

竹子伸出纤细的手指指了指那里。

“你别问我啊!咱们三个的命算是全靠你了,你死了别拉我们垫背。”

竹子点头应允,决定先去那唯一的洞口看看。

天蓬那萤火虫倒也有几分灵性,跳下来,嗖一下飞到石道顶,扒在上面照亮。

幽幽的绿光中,四人均屏息敛声,可无一人知道为什么不敢打破这沉寂。也许是怕追兵发现这里,也许是因为这里的神圣气息,抑或是怕唤醒什么陈年古兽?洞中只有萤火虫不耐烦的抖翅膀声,头顶隐隐约约传来石柱倒塌的轰鸣,越来越近。

半晌。

“那些人不会找到这里来吧?”破冰者是柯赛茵。

“他们也有可能不小心栽进坑里呀……”竹子咧着嘴,干笑了两声,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落尘。

谭金塔想问他有什么好笑的,却怕耽误时间,于是欲言又止,最终憋出一句:“走吧?”

“嗯。”

事不宜迟,三人,再背着一个赛苡,小心翼翼地迈入了石道的黑暗中。

那萤火虫貌似爱凑热闹,也跟了过去,虫翅轻盈,一下子就赶到了最前头。薄翅嗡嗡直响,在洞里竟显得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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