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罪不容诛

“阿昭哥,你不妨见一见泛大善人的爱女,再作打算。”

晏昭蹙眉,他也觉得范发财不太对,但不当以私情哄骗人来打探虚实。

阿木尔见他皱眉,当即道:“算了,你做不来这样的事。”

他施施然戴起帷帽,摸上盲杖,装瞎出了营地,好端端的,又赌气了。

晏昭无暇他顾,有些话并不方便与阿木尔相谈,他不在反令他松了口气。

他初来北地,不了解范发财,所有仅是从地方志和景瑶口中得知。

北阳关华光城是个战乱频起的地方,将士常驻,范大善人做的“善事”连地方志上都有所记载,他家千金爱女若是时常出门游玩,怎会不知?父亲以女子苦难营生获利,她又岂能率性天真而活?

天下女子谋生不易,但若非无路可走,怎会自轻自贱出卖自身?

范发财厚待的女子三五年之后皆能赎身,又怎能妄言她们自轻自贱?

还真是说不上来的矛盾。

晏昭放下书卷,走出帐外,不知道该从何处探听范发财,愁眉苦脸。

守帐卫士是个面庞有些发黑的年轻人,身上的棉衣打了补丁,针脚细密,不知礼数地直愣愣看着晏昭,欲言又止。

晏昭想起来,这是景瑶给他安排的护卫之人,都是沉稳寡言老实的人。

景瑶走后支走了人,他没听到什么不堪入耳的,但先头范发财所来为何他肯定都听到了。

“你有什么话想说?”

“大人,范大善人的女儿不能要。”

“为何?”

“咱兄弟们在华光城待了五年有余,都没见过他女儿的模样,芳龄几许更是不知,只是听说他有女儿。一下子见了您,这女儿就正适龄待嫁,谁知道有没有什么阴谋……”

晏昭负手沉吟,“你们都没见过范家女儿的模样?”

“何止啊,大人你有在华光城中见到过大善人手下营生的姑娘吗?”

这护卫大概是对此事深恶痛绝,低声和晏昭说:“我怀疑那就是他从别处拐卖来的姑娘,根本就不是离乱求生的人,哪个乱离的人求生会到华光城?”

晏昭垂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鄙人李念。”

“李小将,多谢。”

李念憨厚摇头一笑,“不知道说的对不对,就是这事放到自己身上,家中的姊妹亲人,总觉得不太对。”

晏昭不能去见大善人的女儿,却不妨跟着军中将士去见一见那些被他收容搭救,三五年赎自身的姑娘。

他同李念借了身衣裳,当夜就随和寻常军士一样挂了城中春楼的香牌。

听周遭人说起市场价,一人两炷香的时间,价格低廉,四十枚铜钱而已。

晏昭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少爷,四十枚铜钱全用作买米钱,不过够数口之家五六日嚼用而已,堪称低贱。

然军中何止十万人,这些女子一日要赚一两银子,范发财取走四成,三五年,她们赚五六百两银子赎身,再去过好日子吗?

晏昭裹紧了身上夹着薄棉絮的粗麻衣,脸色白如纸。

风雪急骤,等候了一会儿也轮到他了。

晏昭推开沉重的木门,屋内燃着熏人的暖香,还有一股腥膻之气。

女子以手扇风,调笑道:“哟,运气不错,还叫我撞见了个这样好看的,就是不知的是不是银样镴枪头!”

这屋子除了一张床榻、矮桌,余下不过三尺之空,暗室一盏昏灯明明暗暗。

晏昭低头掩去神色,熄灭了昏灯。

“磨磨唧唧的,不喜欢亮着灯?两炷香可快着呢!”女子哑着嗓音不耐烦说。

晏昭摸黑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给她。

封死的窗户透着萤雪光,那女子眸光黝黑闪着亮光,就着晏昭的手饮下凉透了的白水,良久,笃定道:“你不是来干这事儿的。”

“我想打听一个人。”

“谁啊?”

“范发财的女儿。”

“哈哈哈!”女子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晏昭等她笑完,默默又为她倒了杯水。

“看来我还撞见了个不得了的人物,不然他也不会给你送女儿。”

女子说:“他所有的女儿永远二八年华,适龄婚嫁,要多少就能有多少。女儿带着丰厚的嫁妆入别家府邸,一则送了美人,二则送了财宝,南梁上下谁不卖他面子!”

晏昭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或可说,从他进到这间屋子时,他就应该知道了。

“你在此地多久了?”

“第五个年头。”

晏昭:“不是三年就能赚够赎身的钱离开吗?”

女子坐起来,靠着枕头,说不上了是怨恨还是欣喜。

“我听每天来的外头人说,如今是女帝执政,黎民好了,女子地位高了,想必流离的人家少了,卖女养家的也少了,可见范老板的生意不好做了。”

范发财的生意不好做了,不会轻易放走她们。

“之前没有人想知道这些吗?”晏昭顿了顿道:“先头的郑从彦,景氏将军,知道这些吗?”

女子怔然片刻,坐起身,由衷道:“郑从彦是哪个我不知道,我才来五年,也没见过景家的将军。”

“不过我知道,现在守着北阳关的是景家的姑娘,那她的亲人应该是好人。”

晏昭没办法释然,她却提醒他,“两炷香的时间到了。”

他走的时候下一个已经急不可耐要进来,晏昭忽地庆幸他熄了灯火。

街巷走到头空荡荡的,街角有一腿脚不便的乞讨之人,赤脚生着冻疮,红肿流脓,人还活着,气息微弱。

巷尾撑着大黑伞的瘸子目光淡然地望着他。

“他也是残兵,许多年前战场上伤残的南梁兵卒,没有拿到抚恤银,沦落至此了。”

这也是黎民,屋子里那样的女子也是黎民。

晏昭自诩忠臣,口口声声黎民苍生,可怎么救得过来?

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去怨谁,好像是无处安置的无用的善意泛滥成灾,于人于己,都无甚用处。

他脱下脚上的麂皮皂靴,给这蓬头垢面的老者穿上,背负起他,踩着雪袜走在冰雪的街上。

阿木尔深一脚浅一脚为他撑伞,到了一处医馆门口,晏昭敲门,等医者开门,放下银两,祈请救治。

他只能救得了他一夜,往后还有数不清的寒夜。

走了几条街,他脚上的罗袜湿透结冰,刮得足底生疼,阿木尔见状,强硬地将伞塞给他,弯腰将他背在背上,还是那样一颠一晃地走。

“晏泽芳,你都不心疼我。”

阿木尔心里下得雪不比伞上的小,冰雪境里倒映的人影也绝胜雪色满阳关。

“在你心中,我是不是比不上你们南梁的任何一个黎民?”

“这怎么比?”他瓮声说道。

阿木尔理解为“自然比不上”,心中升起愤怒,陡然间后脖颈上有一丝冰凉的水渍,兴许是伞没撑好,兴许是晏泽芳真的悲痛,浇灭了他的愤恨。

“阿木尔大君……”

“我是你的萧回、萧吟别。”

晏昭道:“萧吟别,你是我亲密无间的人,我却不能为你而活。”

不能为你而活,却能随你而死。

“行了行了,我知道。”阿木尔不耐烦,情话说上一千遍,狠毒的话怨上一千回,他们不会生疏,也不敢更亲密。

“我们来谈谈范发财和上一个雪夜的血月。”

晏昭难得有这样软弱的时候,阿木尔本想趁机讨些缱绻温存,一想起这一堆的糟心事,也觉得还是要先解决了这个才好睡个安稳觉。

街上行人少,阿木尔和他捋着近来的事。

“范发财是个好色的大善人,体现在他经营妓馆和抚恤那些于战争中伤残的老病将士上。实际上呢,他趁着战乱拐卖哄骗女子,使之作为下等娼妓,供军中去取乐。三五年后,这些女子多半活不成了,少半就被处理了,再卖到别处赚一笔,所得钱财,再分给那些老残将士。”

“可是,孰遇失踪女子乎?”

晏昭让他这半文不白的问句问笑了,顺着他道:“谁见过呢?”

“我。”阿木尔驻足,说:“我见过,我爹见过,朔北很多人都见过。”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三十年前,我娘就是这样到朔北的。”

晏昭默然了一会儿说:“说过。你说你娘是被军中那些游手好闲之辈劫掠,之后到了朔北的。”

阿木尔不想提及母亲曾经遭遇的苦难,尽管她是南梁人,尽管他身上流了一半南梁的血脉。

他们一个和朔北的大君共死,一个继承了朔北的子民,不可能为南梁尽心。

“我娘她后来逃跑了,逃到塔拉西南方向的一个天坑里,那里是狼穴。那钦大君……我爹说,那时候她紧紧握着一柄匕首,踩在狼尸上,群狼都不敢靠近,我爹想这就该是他的人,于是救了她。”

“不过我觉得这肯定是胡说的,我娘是个温柔如水的人,会陪我看星星追苍鹰和乌鸢呢。我爹妻有儿,没办法娶她,她就不让我喊他爹。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他们被天神和祖先见证,然后,就死了。我听说,阿娘为他殉情,想来应该不介意我喊他爹。”

“我不知道阿娘之前的事的详情,如今大概心中有数了。”

“范发财拐骗女子,榨干她们赚钱,而南梁那些平行不端的士卒与其勾结,收受财帛,处理掉那些悲苦的女子。”阿木尔停顿片刻,“他们还假扮朔北人抢掠己之黎民。”

“可谓是,罪不容诛!”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