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戈铁马之声吞没了所有的声响,惨叫声和冰裂声变成铁鸣帛裂的和声,又几乎被掩映得消失不见。
应该说,战场上本就充斥着惨叫的嘶吼声,反而听不见任何单一的声响。
以致于,阿木尔根本没有听到晏昭一丝一毫的声音。
“疯了!”
晏昭鼻翼间的酒味被火油的味道裹挟,他看着黑色的流淌在星桥江畔的油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阿木尔做出的事。
飞燕城被攻破,城中将士比不得朔北精锐,景瑶知道守不住飞燕城,下令命将士弃城后撤。
冰河之上,火油燃起熊熊烈焰,坚冰漂浮,踏足其上的南梁步兵从冰层的缝隙间坠落冰流。
偶有碎冰咔嚓声,以及在一片哀嚎痛呼中不足道的爆鸣声。
朔北铁骑踏破飞燕城,在城池中抢掠厮杀,城墙残败,一片混战。
南梁驻守飞燕城的兵力已然被朔北的骑兵杀溃散了,有万夫不当之勇的景瑶将军自然也看到了星桥江上的惨相,她从高处俯视着立马横刀在江畔的朔北大君。
他这时候才像个君王,子民淌着血开路,君王端坐高处,不染尘埃,坐收天下。
星桥江上火焰还在燃烧,景瑶提着长戟,在这儿的人只有她和阿木尔有一较高下的实力,擒王是他们的出路。
晏昭脑中飞快运转,阿木尔是为了飞燕城中的粮草,这点粮草勉强能解朔北的燃眉之急。
大君率兵劫掠南梁粮草,十八部的兵马还能纹丝不动吗?蛮人必然要南下,但今晚他们只是要飞燕城中的粮草。
他似乎抓到了灵犀一点,还来不及深究,就听一人惊呼道:“小心。”
阿木尔大君不曾亲自动手收割人命,他的臣属甲胄遮面,铁甲覆身,背后箭筒中抽出的羽箭,箭不虚发,接连不断碾压南梁的普通士卒。
骑兵队首领挽弓,箭如星芒,迎着盛日灼目,不偏不倚瞄准这个战场上唯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朔北擅弓马骑射,举长矢兮,挽弓可射日,寻常草原儿女,会骑马就会挽弓。战场上人人不暇他顾,挽弓的首领感受着弓弦上的震动,笃定这一支羽箭绝对能穿透那人的胸膛。
“小心!”
晏昭看着箭簇如流星一样射向他,自知避不开这一箭,余光瞥向射手,铁甲之下,一双冷若寒星的眸子,日光阴影笼罩的是一对黑色的琉璃,折射的光芒狠毒怨恨,竟叫他生出来无限愧疚。
那是朝格图,曾是个倔强刚强的善良孩子,被他们逼成了这样一个凶暴的人。
倘是死在朝格图箭下,朔北的大君会如何?
万军丛中,他可否看到了他?是否听到了他的声音?
昏了头了,生死存亡之际,他真是昏了头了还在想这些。
利刃刺入血肉的钝声近在咫尺,血线蜿蜒宛如地脉江流,晏昭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疼痛。
朝格图的箭矢太疾,又迅又猛,射中的人挡在晏昭胸前,巨大的冲力迫他向后踉跄倒地,正倒在晏昭的怀里。
白发稀疏的老人家,满脸沟壑,看起来臃肿蹒跚,身躯却并不沉重,原来只是棉衣太破旧,不得不多穿几件抵御原野上不分昼夜刮起的北风。
晏昭浑身发抖,他记不住那么多人,北阳关驻军数十万,飞燕城一万人,他真的记不住。
可这个老人他记得,记得他昨日是如何长矛指他鼻尖骂他“罔顾人伦,无耻之徒”。那么多人骂他,唯有这个老将威风凛凛,出口成脏,骂得他狗血淋头,自惭形秽。
然而晏昭还是不知道他的名姓。
就是这么个厌恶他的老人家,枯枝老叶,步履艰难,竟然能挡得住朝格图的箭矢,一瞬间替回了他的命。
晏昭喉头仿佛有什么东西梗住,他颤抖着双唇,手指按住老人的伤口,双目赤红说不出来一句话。
老兵嘲讽一笑,“年轻人,这样的箭都躲不开,还上什么战场……”
晏昭喊叫随军医者,他的声音被战场的风声淹没,无济于事。
血裀入晏昭的衣袖,温热粘稠的触感令他如临寒渊,箭矢刺了个对穿,这个人心肺俱裂。
“为什么……要救我?”
“晏大人,”老兵剧烈地喘着断断续续的气息,生机在喘息间流逝,几乎微不可闻,“虽然你不是个好东西,但你这样的人活着比我这样的人有用。”
说罢,他没了生气。
他仰面望着被浓烟遮蔽的天空,尘埃和冰雪充斥着鼻腔,日光在火焰的浓雾中失去了光芒。
死了一个人,战场上又死了一个人。
天空盘桓的秃鹫追随朔北的骑兵而来,不惧人似的大摇大摆飞到城楼上啄食死人的尸首,每逢战争,秃鹫都能饱餐好几日,食腐的鸟儿会在这儿停留好些天。
大地雪色融化,冷铁甲衣泛着灰青色,鲜红的血色逐渐黯淡成干涸的黑色。
弥漫在鼻息间的火油与腥气,夹杂着冰冷的雪气。
日头渐渐消失,时间没有了意义,不知道这场仗打了有多久。
两军厮杀酣战,温热的血几乎融化了冰雪,逶迤的暗红色渗入星桥江的冰层下。
暮色将至,夜幕拉下的轻纱笼罩一整个原野时,星桥江上的冰还在燃烧。
谁也不知道朔北的火油从何处而来,大君就这么冷眼看着。
火油烧起的黄色火焰,翻滚起黑色浓烟,碎冰向四方炸开,锋利的冰刃划伤了人,火油深处,焰心渐成黑色。
浓烟不再翻滚的地方,兴许是火油烧尽了,浮冰的光面上,薄冰燃烧着幽幽的蓝光,微弱而缈缈,宛若一个笼着鲛纱的梦。
冰上的南梁将士坠入寒流,岸上的火油也在烧着,分不清是蛮人还是梁人的尸首堆砌坍塌也入了江水之中。
在这样一个化水成冰的夜间,血水难以凝固,渗入江水冰层之下。
今夜月缺,无星辰,夜色如墨,江上火焚冰,好似幽冥界业火现世烧尽罪孽。成千上百具尸首泡在冰流中,逐水而下。
或许到春日,能在朔水畔看到无主的尸魂。
江水上火焰渐渐熄灭后,很快就会再上冻。
大君在江畔下令,“撤军!”
任谁都知道,星桥江的这把火是为了拖延南梁大军的救援,朔北要的是飞燕城中的粮草。
蛮人将飞燕城屠戮了大半,损毁了大半,带着抢来的粮食,踏着万马千军回去了。
景瑶咬牙恶狠狠地啐骂阿木尔,“你是真的疯了吧!”
阿木尔神情淡漠,回答她,“百年前景氏先祖灼墨草原,亦是如此。惭愧,拾人牙慧,自叹弗如。”
景瑶瞠目愕然,只看到了大君奔马疾驰过的背影,马蹄踏起的雪尘霰,雪泥在地上淅淅沥沥成树杈,试图掩过岁月。
朝格图善后,他眼睁睁看着大君越过他,又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挽弓搭箭,他不怎么饶过这个机会,放任晏昭继续活着。
那个人是大君的肋骨,是南梁的手臂。他死了,大君必然心丧若死,而南梁,也必然会实力大减。
这一次,他依然没能如愿。
大君冷冷地望过来,似是在看他,带着君王的威严,不需言语命令,仅仅用他那双寒潭坚冰的眼睛看过来。
朝格图指骨颤抖,忍受悲愤收回羽箭。
他放不出这一箭,他的眼睛不在晏昭身上,射手的眼睛不在目标上,这一箭无论如何都不会命中,那就没有放出的必要。
转身而去的一瞬,朝格图却听得耳畔疾风被撕裂,箭鸣擦着他的耳畔过,惊起他鬓角的发丝。
背后高楼之上,晏昭借城墙守卫的长弓羽箭,在朝格图放下弓箭时,他快速拉满弓弦,射向了朔北的大君。
大君薄唇紧闭,淡漠的神情有了裂痕,眸中有不加掩饰的悲凉。
云开雾散,苍凉冰原上,弦月旧缺被这一张弓弦拉满。
大君终于看到了,冰原上一轮血色圆月。
阿昭哥不是庸人,就连箭术都是数一数二的。
这一箭瞄准的是他的心房,大抵月光下,人影斜,叫他的目力稍有些偏颇,才正中肩胛骨。
然而满目血色,他不能不痛,终于是走到了这一步。
阿木尔大君心中想,阿昭哥对他狠下了心,走到了这一步。
他翕动嘴唇,哪怕明知道对方根本看不到,仍然寂静无声地说:“我欠你的,还你一次。”
风起冰原,大君领着他浩浩荡荡的大军向北地草原深处疾驰,带着他们抢来的食物。
铁灰色的阴影宛若月下奔跑的灰狼。
岂料郑从彦指挥的南梁大军今夜还是越不过星桥江。
短时凝结的冰层不牢固,步兵不宜渡河,驾马的骑兵本来能涉过枯水期江水,奈何,此夜腥云蔽月,血尘没泥沙,骸骨浸透寒流。
江水空流,怨魂骨血不散,马儿扬蹄嘶鸣,竟生出了胆怯,不敢渡江。
朔北人已退,今夜渡不渡江无关紧要了。
不急了,郑从彦自江岸眺望了对岸发生的一切,冷笑道:“自古水淹洲渡,火烧于林,朔北大君所用水上火之计,葬送无数将士性命,也算他奇兵制胜。”
“然水火无情,水火之计,历来是折损寿数之计,他两计合用,过分狠戾,如何能担得稳君王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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