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道景瑶是为了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这姑娘挨个给在座的斟满酒,连她亲哥哥也没放过。
“祝君官运亨通,长乐无极。”
她像个塞上女儿一样豪饮,一饮而尽。
塞上白名不虚传,烈酒在腹中烧灼,热烈香醇畅快至极。
而后,关清脸色酡红,眼神迷蒙,一盏便有了醉意,景二公子……还不如他。
景瑶笑道:“二哥打小长在天都锦绣里,没有饮过酒。”
“景姑娘海量。”
“我长在浮云城,小时候娇惯,冬日肌肤皲裂,常要用粗酒搓身子,大抵是因为这个,酒量很好。”
晏昭:“所以今日是要以酒会友?”
哪里是友,景瑶笑眯眯的,看着和阴沉沉的景珏不一样,容貌相似,脾气也像,却是个外娇内骜的。
她的家人为南梁戍边,无数灼墨军死于蛮人之手,质子却在天都安逸逍遥,与质子交好的人还敢欺负她二哥?
想是萧回也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便说:“我去寻些清水来。”
省得输得太难看。
酒桌上剩的两个清醒的,晏昭瞧着她,不免有几分敬意,敬景氏,敬灼墨,敬眼前的小姑娘。
不到及笄之年的小姑娘手指上有细碎的伤口,掌心略厚,虎口有厚茧,手指修长却不纤细,连同她这个人一样,有着塞外风沙琢磨的风致。
交换质子才三年,她豆蔻年华时,和父亲兄长在一苦寒之地,保家卫国。
“令兄长不及尔,吾等亦不及。”
景瑶勾起的笑意收敛,喜怒不定说:“我大哥比你们这些人厉害百倍,二哥若是长在父亲和大哥身边,也远胜过我。”
晏昭想,这是无可解的,可惜景珏长在天都烟阳城。
他叹了口气,萧回正提了茶壶来,当着景瑶的面往杯中酒里兑清水。
桌上氛围奇怪,他问道:“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晏昭打发小质子的好奇心。
“木偶戏那日,你可知景二公子悦慕的是哪家的千金?”
“欸,你知道?”
“知道,是天都城仅次于皇室帝姬尊贵的女子。”
晏昭看着那醉醺醺却还醒着的景珏,对景瑶说了句,“令兄长恐难如愿。”
天都城世家林立,有底蕴深厚的,也有败落的,萧回不管不顾地问景珏,趁着他半醉好套话。
“你为什么喜欢那个紫衣姑娘?”
他还知道悄悄看一眼二公子的妹妹,见她视若无睹后才敢继续问。
“看戏你抱人家到墙头是故意撩拨人心曲吧,那墙头上真能看到吗?”
景珏呆呆说:“能。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头树上能看到。”
这意有所指的话,叫景瑶也在意起来。
“二哥,你初见那位姐姐是什么时候?”
“唔……”景珏的酒杯已经空了,他指尖转着桌上瓷白的酒盏,痴痴笑着。
草原质子从善如流给他倒上酒,被他妹妹瞪了一眼后不得已续满半杯水。
“两年前我就见过她了。”
“两年前……不打仗了,阿爹和兄长,还有瑶瑶,过年不回来。信中说,北阳关浮云城的雪像鹅毛簌簌,一片白茫茫的,青山白了头。天都没有下雪,西北有多高多远,隔着万重山,兴许登上更高的地方能望见。”
“就算看不见,看到北国的雪也行。”
景瑶怔然,眼眶酸涩,“二哥……”
“天都向北一望无际,我就找了棵树,向上爬啊爬,没有爬很高,可是浮云遮眼,远方没有西北,低头就看到了她。”
“荒芜的废宅院中她像鬼魅一样坐在秋千架上,一下一下,荡出墙外,裙角轻纱宛若……透明的梦。”
兴许这就叫一见钟情。
思念无处可望的失意人,和墙里秋千笑的落寞人。
“今日来望星楼的路上我见了一丛开得极好的蔷薇,想让她看看。”
晏昭和萧回在景瑶的目光逼视下饮了好几杯,酒壮怂人胆,他们此刻也敢嘲笑景珏了。
“胆小如鼠!”
“懦弱!”
这自然是萧回说的,他怦然拍案而起,晏昭神思还算清明,也站了起来。
“你与她恐是无缘,想带她去看花要尽早去看,如此瞻前顾后,日后连花也看不成,岂不抱憾终身!”
景瑶先是一愣,旋即嗤笑,这俩人也不过如此,合着就这么点酒量。
晏昭拉上萧回径直要走,走出五步才回头问:“景二公子,花在哪儿,你不去,我跟阿回殿下一起去。”
打瞌睡的关清让萧回方才那一下拍桌子声震到,抬起头像跳尸一样摇摇晃晃跟上来。
日头西坠,余晖铺满西边的天,春日入夏,白昼渐渐拉长,离天黑还有一会儿时间,红云托着霞光向西游荡。
景瑶左边被关清拽着衣袖,右边推着她哥往前走。
五人摇摇晃晃的影子拖了很长很长,追着头顶的白鸽儿走走停停。
景瑶可算发现了,领路的人不认得路。
围着望星楼附近转了一圈,他们也没有找到景珏所说的蔷薇花。
萧回灵机一动,“阿昭哥,你不是知道紫衣姑娘是哪户人家的吗,我们沿路找找看。”
这聪明劲儿用的正是地方,晏昭只是酒气见风涨,一时脑袋糊住了。
靠着皇城宫闱西南西北方向纵横的长街,比寻常街巷要宽上几分,南梁朝堂上数一数二的名流大都住在这里,不乏开国名臣之后。
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不曾衰败的世家宅邸也在这里。
“她是姓楚的世家女儿吗?”
“是楚家的女儿,也是王家的女儿。”晏昭慢悠悠地说:“世家谱系我不是叫你背过,怎么没记住?”
幽幽的眼神扫过来,他伸手弹了萧回一个用力的脑瓜崩。
“锦衣姑娘名叫王楚溪,父亲是王氏子弟,早已逝世,母亲是楚姓后人,尚在人世。世家之楚只余了她母亲一人,故自称楚夫人,故而她的女儿是王家和楚家两家的千金。”
“那景二还真是看中了个了不得的人。”
王楚溪姓什么不要紧,世家不比当年,有所忌惮也不至高不可攀。
重要的是,王楚溪背负着谁的期望,怎样的期望长大的。
景二公子会不会在她的期望之内。
“我也可以去边关,像兄长那样建功立业,做一个了不得的人啊!”
晏昭半醒半醉间抹了一把脸,说道:“我都十六了,还没去过边关,怎配做景家人……”
“可大哥能去,瑶瑶能去,数不清的灼墨军阿叔能去,为什么只有我不能去?”
“陛下说,战场上刀枪无眼,倘有个万一,好歹为景氏留下一条血脉,怎好叫我家满门为国戍边?”
“真的吗?我知道啊,不是这样的。草原来的质子整个都城都知道你是质子,景家留在天都的质子是我。”
他指着萧回,又指着自己,缓闭着眼数道:“一个质子,两个质子……你们都以为我不明白,是不是?”
晏昭很是意外地看向他,微醉散得差不多了。
景二公子知道自己的处境啊!
天都城的人果然心有七窍,玲珑剔透。
“到了到了。”
到了偌大的王府前,景珏跟个鹌鹑似的抱门前石狮子不肯撒手。
门童原还当是醉汉闹事,定睛一看,总能认出来一二人。
只在门口逗留,寻常人驱逐了就是,这几个人他不敢驱逐,可他们既没有拜帖,看样子也不打算登门,叫人摸不着头脑。
关清依然拽着景瑶的衣袖,往她身后躲了躲。
醉酒的人可不是傻子,没记错的话,这里离关大人的府邸也不远。
他躲在人姑娘身后,很懂地说:“这么堂而皇之候在人家门口有些孟浪了,这种门第很讲究礼仪的,起码要先递拜帖,约定时间啊!”
他刚说完,眼睁睁看着景二公子从衣襟出摸出了一封帖子,送到了隔壁的楚氏府邸,整顿衣裳敛容,不忘礼数道:“家妹初到天都,因长于都城外,闺中无密友,邀贵府小姐一同观花。”
景瑶:“……”
天都城的风水不养将军,但能养一个粗中有细的好二哥。
南梁饱受战乱之苦,流离者众多,命都没了,那些陈腐规矩更没用了,故而这些年民风开放得很。
就算是他邀王楚溪去街上游玩都没问题,可他竟然记得要好生保护她的名声,用妹妹的名义邀请。
看样子,他早就准备好了要用这招。
萧回痛心疾首道:“呵,我们才是多此一举!多管闲事!”
是了,景二公子缺少些勇气,胆怯些,但也知道,悦慕心动这种事,他自己不行动,一切都会错过。
“你们在人家门口鬼鬼祟祟做什么?”
长街北道口,一中气十足又带着怨愤的声音直冲关清而来。
晏昭向来光明磊落,自不会觉得这话是在说他。
景家兄妹从来不是那等鬼鬼祟祟的人。
质子殿下看了眼路尽头,再看一眼躲到姑娘身后的关清,自觉让出路来。
“大哥你真是愈发自甘堕落了,竟然敢将蛮人带到自家门口来!”关沛将手中折扇一合,指着关清威胁,“你等着我去告诉父亲,让他来治你!”
萧回心想,关二公子的偶发性眼盲之症该治治了。
这里四五个人站着,晏昭和景珏分明是青年才俊,他总是能抓到最适合告状的理由。
“这里怎么会是你家门口?”
牌匾上大大的“王”和“楚”可不是能瞎写的啊!
关清的酒也醒了,唯唯诺诺道:“那个,再向西一条街就是关大人府上。”
天都城就这么大,官宦人家大都类同,住一条街都不奇怪。
关沛已经疾步回家找他父亲了。
不过片刻,四平八稳吹胡子瞪眼的关大人带了一众手持棍棒绳索的小厮,气势汹汹而来。
萧回面色扭曲,“那是你亲生父亲吧?”
关清脑子还不清醒,闻此言竟捏着下巴思索,“其实我也怀疑这件事,可关大人没必要替别人白养儿子,还是养我这种的,真气出病来又无人替……”
真是孝子啊!
萧回问:“那他为什么这么生气?”
“上次跪祠堂偷跑出来,有三个月没回去了。”
晏昭嘴角颤动,难以置信,他竟觉得关大人的气势应当更凶狠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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