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逝水,吏部释褐试前十天,关大公子回了一趟家。
晏昭和萧回作陪,只是等在关府门口。
关清惨白着脸汗涔涔出来,和两个人说:“完蛋了,约莫是输给关清了,你们凑个钱,一定给我买口好棺材!”
萧回咬咬牙道:“虎毒不食子。”
“你不知道他问什么……”关清心虚地偷瞄质子殿下,含糊道:“反正,我答得乱七八糟的,关沛说得慷慨激昂,说什么立法度,以礼教化什么的,我听着都觉得有理有据。”
晏昭:“若是你答得不好,今日出不来这扇门。不必忧心,关大人允你离去便认可你。”
这么一说,关清倒有几分放心了。
“那我以后就能安心去找我师父咯!”
“这是文试,还有武试。”
晏昭淡声说:“也是要你胜过一人。”
“谁?”
晏昭望向萧回,质子殿下错愕地指向自己,“我吗?”
关清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好好好,这个好,骑射还是刀法我都还行,不算顶尖,赢过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萧回踹他一脚,阴测测道:“赢我绰绰有余?”
质子殿下语调阴险莫测高深,关清不由得心下一冷。
他想起栖凰宴那日春风楼上无弓无箭而起凌洌风声的萧回,引来了玄武军统领季无尘。
嘿,这臭小子该不会武艺很好吧?
那他一直这么装垫底弱鸡图什么,图被人家欺负吗?
他个被朔北抛弃的质子,就算武艺好一点,又构不成威胁,何苦要在人前做文武不通的废物?
就算不是废物,难道他还能冠绝天下?
关清打量萧回,问道:“你该不会真的武艺十分高强吧?”
“你不是说赢我绰绰有余,你猜猜?”
“不,你肯定在诈我,我能赢你。”关清信誓旦旦说,不放心转头问晏昭,“你觉得呢?”
萧回也想知道晏昭是怎么看他的。
晏昭却道:“想想关大人,想想晋先生,你想输吗?”
倒不若问问萧回赢了于他自身而言有什么好处。
萧回轻笑,“哎,我也想赢,想武功盖世,奈何生性懒惰。放心,依我们俩这家底儿,不会给你出棺材钱的。”
“论说家底,论起来也是你给我俩出。”
晏昭锁眉轻呵,“不可口无遮拦。”
“知道了。”
地处势高,学宫盛夏不觉暑气暄,入夜后林中的蚊虫闹,纱窗挡住了多半虫蚁却挡不住吹得烛火摇曳的风。
春喜去休息了,萧回让他来了学宫后就不要再守着宫闱的规矩,虽然劝不动,好赖是比从前守他一夜好得多。
他的住处在学宫西北角,背山起楼,和先生们的屋舍离得远。
蟋蟀鸣声和谐,催人入眠。
萧回提着壁上挂着的军中制式长横刀,环首,雕龙骨树心纹,刀身为精钢所铸,刀柄刀鞘具是酸枝木。
不是什么举世闻名的宝刀,随便兵器铺里都能打出来的刀,是萧回问季无尘找的铁器师傅。
季无尘那时候问他,“买刀做什么?”
“自然是练刀法,在南梁待许多年,总不好文不成武不就。”
萧回那时是这样答他的。
他不敢明目张胆练刀,只得在入夜后万籁俱寂才敢练。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好成效。
只是夜半风气,林声寂静,少年提刀挑林间叶,利刃寒光凛然,翠竹一叶障目,身姿飒然。
晏昭找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一幕,油然可惜。
剑乃百兵之君,为礼器,刀为百兵之帅,为杀器。
南梁军中长刃,朔北骑兵惯用柳叶刀和雁翎刀,而萧回,就是在晏昭这个惯用剑的人看来,他的刀法没有杀气。
刀法是杀人技,或是心中有杀意挥刀,或是战场上生死搏杀。如他这般心境平和又不知为何学刀的,每日挥刀一千下也学不好刀法。
一转眼间看到晏昭,他窘迫收刀回鞘,说:“关清应该很容易就能赢我。”
“我睡不着,出来走走,没想到你在练武。”晏昭不觉得他与关清的比试输赢有什么。
学宫学子多习剑术,秉君子之道,季统领教授兵书兵法谋略而非刀法。
这种制式刀还未有刀客写过刀谱,萧回想学,若是未经沙场,委实只能学个花架子。
“为何学刀?”
“不喜欢剑,就喜欢刀。”萧回抚着刀柄的纹路,笑着坐在阶前。
“我见过一柄刀,是一柄十字弯刀,刀身上弦月一般,锋刃如银练,杀人屠狼,不会有一滴血沾在刀上。”
从质子殿下的口中,晏昭能猜出来他说的是哪柄刀。
草原之主,那钦大君的佩刀。
朔北人惯用刀,质子殿下用不来剑不奇怪。
“草原上这时节牧草肥茂,他的刀是用来砍狼的,所以叫斩狼刀。”
“大雪冻死了兔子狐狸的时候狼群才会围猎黄羊,所以,草原上人其实也不喜欢刀兵。你们中原爱将蛮夷视作豺狼,其实草原也不喜欢狼,要是有一天你去哪里,就会知道了。”
头一次听萧回说起和草原有关的事,任凭他说得如何生动晏昭却想象不出来。
他反而有些讶然,质子殿下浑然不知说了什么。
那该是何种境况,晏昭才会去到那里。
两国再没有征战,互通有无,南梁崛起的旗帜插满荒原,还是说,南梁消失之后?
“天德皇帝说总有一日会让我回到朔北,质子归国嘛,肯定也要人护送的,到时候阿昭哥应当是个很厉害的官了,护送质子归国,顺便来看看草原。\"
顺便看看,质子殿下掀起的唇角,瞧着不像那么随便。
“三月顶冰草在原野上连成片,牧草萌蘖,浅草没过马蹄,小羊羔像云朵一样,柔软又弱小。五月牧草就会长满荒野,这时候你踏马而来,我带你去看北方终年积雪不化的高山,还有塞上白,举杯邀月,就在冰原上看那弯秀美的良月。”
他不怎么思念朔北的族人,倒是很思念朔北的风月。
晏昭心驰神往,似是被他说动,暂且抛下了那些立场之见,在一个盛夏凉风飒飒的夜晚被蛮人少年说动。
“终有一日,同看良月。”
在树下站了一会儿,飞蛾都围着晏昭的手提灯笼。
质子殿下瞧不过去,邀晏昭进屋去,将刀靠在墙边。
倒也没什么话可说的,桌上放了茶壶茶盏,萧回想了想,只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我武艺奇差,关清跟晋先生学,不会比我还差吧?”
萧回望着墙上挂起的弓箭,有点担心,关大公子立志说书,没见过他有意学过武艺,晋先生……也不像擅武的人。
“他爹许了你什么好处?他要是赢不了我,比试那天我假装不敌他,早早认输好了。”
晏昭一笑,不奇怪他能想到关大人许了他好处。
反而盯着他茶杯中遗下的茶渍失神片刻。
“阿昭哥?”
“就算没有关大人的好处,我想要的也能得到。那日只是为了方便脱身,顺势替关大公子找了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才定下赌约,没必要让你委屈。”
萧回一愣,脑袋埋在臂弯里伏案大笑,笑得双肩耸动不止,输给关清哪里算委屈。
“我随口吹一下而已,赢不了关清的,你真是太高看我了!”
晏昭淡笑,“既然如此,倒是要白捡关大人的便宜了。”
“话说回来,关清要是赢了,关大人真能答应关清做个说书先生?”
晏昭摇头,关大人原话不是这么说的。
关沛有麒麟之材,又是关大人明明白白看重的儿子,立下赌约要关清赢过关沛,才允许他跟随晋开阳学做说书先生,而不是允诺他做说书先生。
但这赌约,怎么看都是自相矛盾。
“他做不做得成说书先生跟我们没有干系。”
他与萧回都无意探究父子二人有何内情,关清只当他若是输了还是要被他老爹打断腿,若是赢了,就能做说书先生了。
却忘了其中输赢的矛盾,他是当朝大员关彻的长子,就算是未入族谱的私生子,倘要是文武全才,岂会允他从博人一笑的行当?做个说书先生岂不屈才?
关大人若真是严慈相济的好父亲,更不会应允。
所以,萧回拿不准是应该输给他还是赢他。
“阿昭哥回去休息吧,过几日就是释褐试,和关清的比试……”
萧回也无奈,“看他想怎么办。”
质子殿下心说,关大公子一副痴愚相,十二立志走天涯,不知己身为良玉材,十六岁的少年人了,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经这一遭也当让他们看个分明了。
晏昭起身,环顾质子殿下房中,纱窗角熏着驱蚊虫的香料,不乏提神醒脑的药,他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盏中粗茶,半晌才起身。
茶壶中茶汤浑浊,茶凉苦涩,确实是提神醒脑的好东西。
子夜交接,晏昭手肘撑着下颌浅望萧回。
过往并非无迹可寻,除了刚来学宫的时日,是他叫质子殿下读书习字,后来和众学子一同进学。
先生们都道草原质子怠惰,不是神游天外就是与周公相会,文武皆不通。
晏昭觉得无伤大雅,萧回是个明事理知是非的人,来日如何也未可知。
怪道他白日梦周公,原是夜里睡不成。
“夜深不要喝浓茶,阿公赠了我好些清茶,回头我给你拿来,可不能这般一壶泡了。”
萧回笑,不怪他独愿和晏昭交好。你看,皎皎如月的公子,他什么都知道,也不会拿出来问东问西。
“哎,我晓得。好茶可不能似这般一壶倾,阿昭哥是在劝我不要暴殄天物了。”
晏昭抬手敲他脑袋,暗道:好一个促狭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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