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大人皱着一张老脸离开时撞见了那三个跪在阶前的少年和他们的父兄,将陛下赐名之事提了一提,果真惹了一通埋怨。
“怎能将国姓赐给一名蛮人?”
“不算赐姓,母族姓氏就算是蛮人也用得。”关大人回望宫闱,心下叹气,不知陛下和那位长公主是何意。
御书房内,皇帝掷下笔墨,话家常一般和长公主说话。
“阿姊,听说温大儒到天都了,他暂住何处,孤好去拜会,正好为太子寻一位良师。”
永安长公主回道:“陛下,温大儒说,倘若陛下不嫌他老态龙钟,他愿尽毕生所学教导储君。”
说罢,却似面有难色道:“只是他来时带了一名少年,师徒之谊却有祖孙之情。”
“这不难办,南梁世家子弟于上林学宫求学,太子虽是储君,亦不能免此。”
南梁皇帝看向萧回,“阿回就住与太子宫殿相邻的崇文馆,与他一同到上林学宫进学。等过几年,孤给你找个好地方建府邸。”
阿木尔……萧回,萧回乍然没有明白过来“阿回”是在喊他,至于住在哪里,学什么东西,这不是他能决定的。
敌国质子本就是要住在宫中,被软禁看管的比比皆是,还有机会读书识字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萧回应该知足。
“长公主殿下,我以后还能见到您吗?”
“兴许今后你并不愿意认得我。”永安长公主捏捏他的小脸。
天都城的风雨说来就来,不过她希望他们能晚一点见到。
入夜,萧回躺在崇文馆的软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外间守夜的小太监问道:“小殿下可是思乡情切难以入眠?”
萧回坐起来,等人过来掌灯,忐忑难安,“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是前几日在公主府上睡太多,睡不着。”
“要不奴才给您唱个歌?”
这大半夜的,幸而宫闱庭院够深。小太监年岁还不大,嗓音空灵通透低吟着他听过的歌。
“万里荒野原,千山覆雪顶。
饮马潇潇处,风吹见蓝溪。
神山庇牛羊,天苍地茫茫。
铁骨男儿征兰时,柔情女儿守月日。
青山朝别暮相见,嘶马且回梦悠悠。
愿见北地无虎狼,流水消磨兵器光。”
……
小太监不熟悉,其实唱到这里后面还有,他阿妈唱过,草原的敖敦说,这是祝福。
她说,千山万里的原野、饮马的呼伦池,永恒不朽。
神明庇护草原,也庇护中原边境的铁骨柔情,再不必有人在黄沙荒原中死别。
等到开春,浅草没过马蹄的时候,天下人共守太平长安。
敖敦说,谁也不会喜欢战争。
小太监的曲调悠扬,萧回越听越睡不着,索性和他说会儿话。
“这首歌我阿妈也会唱,你是哪里人?”
“奴才是南梁边境城池的人,北阳关那里,家中人死绝了,一路流亡到天都城。”
小太监看到他那双歌里唱的蓝色河流一样的眼睛,不诚挚的笑得眉眼挤到一起。
“混不上饭吃,趁着年纪小,自己净了身硬撑过来,贪图宫闱内的这一口饭。”
萧回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几下,他才想起来,从长公主府到宫闱,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吃上饭。
好歹卧床生病那几日汤汤水水灌下去不少,不然可不得饿晕过去。
小太监自然也听到这两声尴尬的鸣声,他图这口饭入了宫,这草原质子入了宫连口饭都没吃上。
是有意怠慢还是不留神忘记了,总之,草原来的殿下虽然也叫”殿下”,但不是什么尊贵的殿下。
小太监一样不喜朔北人,可他也不能把质子饿死在宫内,否则小命休矣。
“殿下,奴才这里还有两块贵人赏下来的糕点,您将将果腹,今日早些歇息,明日好随太子殿下进学。”
睡不着不全是饿的,糕点垫垫肚子之后,小太监继续低声哼唱着那首歌谣,萧回盯着摇曳的烛火,怎么也睡不着。
小太监眼底已有深深的疲惫了。
“谢谢你的歌,你先去睡。”
萧回这么说,可他并没有走。
想来也是中原的规矩,就像草原上哪怕是一样受到天神祝福的子民,淌着天神血脉的人总是比奴隶高贵,冬雪时饮着马奶酒的人又比冻死饿死在冰原上的人高贵。
萧回有些不太能理解阿妈说的礼仪之邦是何意了。
他背过身子面朝墙壁,绞紧被衾,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慢慢放平呼吸,沉入梦乡。
迷迷糊糊间就见小太监在喊他起床。
窗外天色蒙蒙亮,小太监大约是一宿未眠。
萧回没什么精神,不知是饿还是又累又困,起来之后由小太监引路,等在太子宫殿门前。
“是不是来早了?”
皇帝随口一提他与太子一同进学,连晚膳都“忘记”的宫人自然不会记得要准备蛮人质子的车辇。
小太监低眉耷眼,没敢说实话。
萧回脚尖点着路旁的石子,有一搭没一搭跟他搭话。
“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春喜。”
“姓什么,你们中原人不都有姓氏,原来姓什么?”
“离家的时候太小,忘记了。”春喜小太监无悲无喜,仿佛这是件不值一提的事。
小石子敲击地板叮咣作响,门轴作响,玄色衣衫的太子旭目不斜视径直掠过草原质子。
短短几日,萧回已经能够适应南梁由上及下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姿态。
萧回坦然以待,也就没有腆着脸蹭太子的车辇,不紧不慢跟随在仆从之后,但求认一认到上林学宫的路。
约莫卯时末,穿过一片开满花树的林子就到了。
他来时望见了满山的白色花树,对学宫的感触不深,对那些开得漂亮的花很在意。
“这种花也很美,和水边种的海棠树一样吗?”
春喜笑回道:“一样,也不一样。这是杏树,也会结酸酸甜甜的果子,只不过上林学宫这里的杏子不容易吃到。”
萧回疑惑,天生地养的果子,这么一大片无主的树林,怎么会吃不到?
疑惑还没问出口他就感觉到身后的推力,推搡得他脚下趔趄,一时间没有支撑,摔在地上。
推搡他的人脚尖擦着他的肩膀过去,踩到衣袖上一个醒目的大脚印,回过头来混不吝笑道:“抱歉啊,没看还有个挡路,我们这里的好狗都不会挡路的。”
春喜连忙扶起他,提醒道:“这是关二公子,宰相大人……昨日您见过的那位老大人家的嫡公子。”
萧回低眉顺眼往旁边移了几步,可惜了这身干净的衣服,有些脏了。
而他也不大会用中原话人吵架,草原骂人的话中原人不一定能听懂,还是作罢。
哪知他这一退避,退到了另一人身旁。
“我说关沛,你大清早没睡醒看不到路是么,尽来讨人嫌了!”
萧回转身,背后的少年他认得了,是那日推他入水的红衣少年,据他的手下称呼,他也是二公子。
这天都城的二公子可真多,就是他还不知道这位红衣是哪家的二公子。
“景珏,你爹和你大哥修理得你不轻啊,前两日分明是你推那草原蛮子下水的,今日怎么反倒为他说话了?”
“谁为他说话了,就是看不惯你跟老鼠一样乱窜,丢尽了我们天都城的脸面!”
红衣少年转头对着萧回,眼睑下拉,环臂抱胸睨着眼神冷道:“哼,小狼崽子!”
萧回认真端详这少年,不用春喜提醒,他知道这是谁。
南梁萧氏大名鼎鼎是因为他们皇族,此外一些百年世家也颇有贤明,却不至于名扬朔北。
百年前南梁建国不久,中原边境之民不堪忍受蛮人的骚扰抢掠,有位大将军率了一支轻骑直杀到呼伦河畔。
时年五月,草原上牧草会在风中连成青色的波浪,蓝色之眼的湖泊轻轻泛起涟漪,那是草原所有生灵的希望,牛羊凡人都要感谢雨水和土地的恩赐。
那支轻骑马蹄踏入草中,蛮人的血肉之躯埋在泥泞之下,一场大火烧成一片焦黑的大地,草原人称呼那是黑色诅咒,世代相传。
中原人把那支军队奉为守护神,《南史》中记载:“梁初十年间,景氏子弟却朔北八百里。玄色铁骑如云如墨,灼如黑日,前后五百年再无如是者。”
此后有民间传言此神军名为“灼墨军”,景氏率领的灼墨军。
这是景氏后人,萧回心想,长了两只眼一张嘴巴,没有那么厉害。
种子扎根土壤,风却让草籽播撒四方。
朔北儿郎的骨血滋养草原,无数的景氏灼墨军战死沙场,血河淌在原野上,于是仇恨代代相传。
比起背后推搡他倒地后还骂人的关二公子,萧回反而更喜欢和他有世仇景二公子。
他抱臂倚杏树的时候,红色的广袖大衫垂落,文士衣衫做武将姿态,露出的手腕小臂上还有新鲜的红色鞭痕,眼里全是光明磊落的桀骜。
“我父兄昨日教训了我,要我今日见了你道歉。”
景珏脚尖踢了踢衣摆,不怎么自在地说:“指使阿叔他们假扮贼人抢劫你是我下作,但推你下水害你生病,后面这件事我虽无心但并不后悔,只恨你的命不能在此时丢在天都!”
萧回点点头,他知道,他们是仇敌。
那日和景珏一起诓骗他的几名锦衣少年神情闪烁地移开目光,各自嬉笑打闹,仿佛没有看到景珏,从他身边经过后反而和关二公子和善亲昵地勾肩搭背。
临时起意组成的朋友果然靠不住。
景二公子倨傲地扬了扬下巴,丝毫不在意昔日伙伴无视他转去交好他看不上的人,倒像是美玉不肯与瓦砾为伍。
新的旅程开始,感谢各位,这可能是个慢悠悠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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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灼墨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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