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低柳垂绦水面上,泛出圈圈涟漪,麻雀栖到老树上,叽叽喳喳倏忽飞远了,远山黛青,河流沉璧,朱红的高楼,翠色竹林明媚如洗。
可天空阴沉沉的,灰色阴霾笼罩冬日,万物都蒙上了一层灰。
萧回心中跳荡着的比天上的星星还要闪烁,眼中又擅自给这雾霭沉沉的天都染上了明亮。
他摸着左胸腔的滚烫,无言安抚自己。
阿昭哥一向如此,他们还一同看过春花夏荷,秋月冬雪,饮过最烈的酒,喝过一只碗里的甜粥。
不必隐瞒他习武艺学长弓,不会忌惮他师从齐行之学黑白纵横。
那是晏昭啊,他十二岁初见时,青衣杳杳立在占风铎声里的君子,恍若天上仙。
人生南北多歧路,便是天上仙,也得凡人来做。
萧回只是回想起晏昭掌心眼眸的滚烫,就觉得那双覆在眉眼的手传达的烫意直冲心房。他刻意不去想,等着心头的惊涛骇浪缓缓平静。
静到心上日暖照拂,仿若春回大地,夹岸万树桃花,每因微风飘散水上,如飞雪然,一圈圈荡漾着涟漪。
他去请了大夫到家中,晏昭已然睡着了。
老大夫一把脉就知这是寒症,洋洋洒洒开了两张方子,一方治标,一方固本。
萧回抓了药煎上,拿着蒲扇守着药锅子,盯着火苗好一会儿,揉了揉干涩的眼睛。
“就是你盯着它看,也不能叫它马上就煎好了。”
晏昭披着外衣搬了小杌子到萧回身边,陪他一起煎药。
“你怎么出来了,外面冷,回去睡一觉,药好了我叫你。”
萧回不赞同地想让他回去休息,晏昭敛衽而坐,说:“睡不好,闭上眼就做梦,还冒汗,不舒服。”
“大夫说发汗好得快。”
“慢点好也没关系,左右时间多得是。”
萧回低头笑,生病的人确实可以任性,这也不是晏昭从前会说的话。
“你近来有没有见过温大儒?”
“阿公?他老人家神通广大,上回御前跪呈奏疏还是他帮我找了长公主带我入宫的,阿公地位尊崇,在天都如鱼得水,我倒是不挂碍他。”
这话里透露的有些多了,温大儒与永安长公主交情不浅,带进宫的人犯上之罪都没有殃及她。
“阿公做先帝太傅时,也教了永安长公主和楚驸马,长公主无后,又是当今陛下的姑母,不受陛下猜忌,于情于理她最合适。”
晏昭自然不会随意连累别人。
“有人没!我们进来了!”
外头官老爷家的大公子扯着嗓门又来了,关大公子知道晏昭今日出狱,跟他爹那里讨了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银子啊,他师父搁天桥上说书十个月都不一定能挣到这么多银子。
关大人竟然没有问他要将银子用到何处,直接就给了他。
稀罕得很,惹得关大公子心中不免忐忑,莫不是有什么触霉头的事在后头等着?
他是想摆桌宴给晏昭的,想了想,又去景府找了景珏来。
嘿,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景瑶从边关回来之后就没有再离开过,想来是女儿家长大了,到了说亲的年纪,不好继续混在行伍中,可这天都她没有朋友,只能蹭二哥的朋友,也跟着来了。
“晏公子真出狱了?怎么没什么动静,萧回殿下在望星楼,该不会来错了地方?”
景瑶看着用力拍门的关清和神情不虞的二哥,笑道:“你说摆宴席,菜还没订好,反拎了酒来,真不像天都官宦子弟的作风!”
“你还真说对了,我爹那种当官的不喜酒,这是师父那里偷来的!好东西,他不知道呢!”
景珏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向旁边移了移脚,暗骂:蠢材!
你师父那个老酒鬼,怎么可能不知道家里有几坛酒。
门口拍了几下门,关清像在自家一般推门而入,正撞见拿着大蒲扇的萧回要来开门。
一见了关清就乐,笑话他,“你是不是学我呢,看我得了把扇子别在腰间,你就要在这大冬天摇一把大蒲扇?”
景珏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景瑶捂着肚子笑,她就觉得这关大公子是个妙人,一开口就叫人忍不住想笑。
萧回不与他说笑,见这坛口新泥未干的酒,想起老大夫说的,吃药要忌酒,登时就拉下了脸。
关清不明所以,以前又不是开不得玩笑,他这玩笑又不算出格,怎么惹到他了?
“人留下可以,酒出去,不准喝。”
他莫名强硬,关清也恼了,“这儿又不是你家,你……”倒是摆起主人架子了。
“不是贺喜吗,吵什么。”
景珏阴沉沉地拦住关清后半句话,示意他看那阶前病恹恹捧着药罐子的公子哥。
关清想过牢狱阴寒,晏昭还被杖三十,恐怕是有些难捱,但他们都去看望过,知道他无大碍,不成想过了这些时日,仍是这副病恹恹的模样。
贺喜来的,尽的礼数偏他不能享用,萧回冷面责怪也是应当。
“溯沉好意,酒和人都留下。”
晏昭笑着揭过这点龃龉,说:“正好我有事想请你们参详。”
“什么事还能叫我们帮你参详?”
景珏接上他的话,等关大公子和萧回两人缓和一会儿。
“若是官场中的事,怕是我们帮不上忙。”
“帮不帮得上忙另说,只是我心中有一桩猜测,不落地总难心安。”
萧回:“非得今天说?等你身体好些了再说一样的。”
关清也劝道:“对啊,不急于一时。”
不是晏昭等不及了,而是郑从彦等不及了。
他检举户部尚书贪赃一案有功,年后吏部的授官文书就会下达,郑从彦本就有麒麟之才,做了一年多的翰林小官,此次必然外放为官能干出些政绩,却不知几年才能回来。
而他要说的事,也和景家有些干系。
“景二公子,中堂一叙。”
他只叫了景二公子,但三人是一起来的,没有关清和景瑶听不得的事。
景珏应声后道:“我爹给我取字了,双玉为珏,表字良殊。”
他们四人进屋叙话,萧回大概知道晏昭要说的是什么事,事关南梁机密,他避开这四人,只道:“你们谈,我去接你的猫儿回来。”
晏昭喉头一梗,萧回擦着他衣袖而过,他伸出手想拉回,动了动指尖还是放下了,如此识时务,不是他教的。
“对了。”萧回回头笑着说:“它可不是你刚抱回来时美貌多情的模样了,我担心你见了认不出来。”
晏昭手握成拳放在唇边咳嗽几声,苍白的脸莞尔一笑。
三位客人神情各异,关清许是想起那肥猫最初的模样,一脸遗憾,景珏皱眉警醒,景瑶兴味盎然眼珠子在两人打转。
萧回到了望星楼,叫醒了矮榻上做噩梦的齐行之。
齐行之重喘着气醒来,趴在他胸口处酣眠的猫儿还没醒。
“我说怎么梦里梦到树枝掉下来砸得裂成了两半……”
齐行之嘟嘟囔囔,还是由着它继续睡,转而问萧回,“晏昭出狱了,你怎么这么早回来?”
“他和别人有话说,那话我听着没意思,来接他的猫。”
“什么话这么没意思?”
他又没有听,怎么知道什么话!
贪墨案结案,晏昭让他问朱思明的话他问了,至于结果是否存疑,不是他应该考虑的事。
可朱思明罪证确凿,死得太轻易了些。
“没落世家子弟,官场混迹三十载,位极人臣,贪墨百万银两,怕是只有初初做官那两年两袖清风。他贪了这么多年,除了这次害死无数百姓,先前不曾害死过无辜之人吗?”
“秦、幽两州天高皇帝远,力有不逮,天都城外,天子脚下,流民四起,帝王震怒,朱思明就算狂妄到敢在此处苛待百姓,他会轻易叫人拿到他贪墨渎职的罪证?”
萧回接连发问,回答齐行之的问话。
“可他就是落马了。那升官发财的郑从彦如何拿到罪证,他是谁的人呢?”
齐行之叹气,“他为什么非得是谁的人,你得说他是谁的刀,又为何甘冒风险。”
与望星楼师徒二人所说的一般无二,晏昭和景珏说的也是此事。
室内燃着炭火,是萧回一早知道他要回来,烧起来暖房子的炭,桌上的茶壶里没有泡茶,指腹摸上去还有些烫手。
晏昭抿着杯中的温水心下想到,没有开窍的萧回殿下已然温柔至极了,他心如明镜,当知委实不该再拖纯澈之人下孽海。
偏偏心不由己,那狡黠心软的质子实在叫人放不下。
“泽芳兄,你想说什么?”
关清将抱来的酒寻了个边边角角藏起来,怕碍着萧回的眼,后落座才问他。
晏昭回神,“七年前,北阳关外重城镇险些失守,朔北轻骑入城中抢掠,你可知是何缘故?”
景珏神情不虞,那是灼墨军为数不多的败绩,这一败,差一点将北阳关三州之地送出去,奇耻大辱!
“为何问这桩旧事?”
晏昭勾起唇角,反笑问:“那为何所有人绝口不提此事呢?”
景珏不解其意,“为何要提这等耻辱?况灼墨军虽败,胶着打了月余后后仍未让朔北骑兵越过北阳关一步,后两国交换质子,北阳关三州国土并未损伤。”
国土无所失,阳关将士如何,百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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