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祭星日,草原蛮人萧回没有见到天上北辰,倒是寻到了地上星斗。
时序之顺,欲逆而不可。天都城过冬已入春,杏花早放。
杏花雨沾衣,杨柳风拂面,春寒又料峭。
天都三月寒自是比不得十月朔北,可茅屋草堂也比不得烧了炭火的石头房。
少年人气血充盈火气旺盛不惧寒暑,老人家碰上寒冬却是难捱。
温大儒年轻时不是没吃过苦,老来眠少觉浅,早早便对着窗外牛毛丝雨赋诗酒。
大夫说不让他再饮酒,话是这么说,也不能遽然间就让嗜酒如命的人彻底跟他的酒做了断。
更省得他偷偷寻酒喝,晏昭不是如此决然之人。
初七夜之后,萧回将春喜留给了齐行之,他自个儿去陪晏昭。
无官的白身,如今一身潇洒,本该做个闲人的,少年人食髓知味,不觉朝暮。
萧回起时练刀和弓箭,默不作声往老人家的屋子里生一小盆炭火,温小半壶酒。
遇阴霾天,晏昭起时总能见小院雪地上凌厉的刀锋,推开阿公房门,老人家兴许酣眠,兴许抱着猫儿戏弄,鼻翼间弥着茶酒香。
有时两人早归,携风雨而来,温大儒抬眼戏谑地看着他们,不置一词。
就连肥猫儿都不爱理会他们,大概是真的嫌弃这两人身上的风雪冷意。
春寒太长,久到杏花落桃花开,温大儒气色仍不见好,便又去请了大夫,大夫也没说什么,不知道晏昭从何处寻来了一颗人参,切片后泡酒。
参酒就成了温大儒唯一能喝的酒了。
他逢着来探望的人总要抱怨一番,“我家的两个臭小子管教起长辈来头头是道,比我还像个老头子!”
交好者自是取笑他不负往日威严,叫小辈拿捏得死死的,交情泛泛之辈只夸晏昭拳拳孝心,不当辜负。
碰到后者,温大儒一噎,心底长叹气,孩子大了不由人。
晏昭知道阿公此值当静养惜身,不敢再将私情显于人前,以如此违逆人伦之心惹他郁结在胸,故而和萧回仍相处如常。
反正他二人从前就有些黏糊劲儿,萧回叫阿昭哥叫得可比什么哥哥还亲近。
温大儒总不见好,思及此身已七十有三,年逾古稀,也算长寿,倒也洒脱,可苦了小辈。
日薄西山的老人家大都如此,一口气吊在胸膛不散,度日也可,就怕风寒身冷,人看看了,无甚牵挂。
晏昭还不知道阿公在天都布下了怎样的棋局,如今棋盘未开,他却看开了,怎能如此?
“阿昭,前日齐行之那老小子来说,他教了阿回不少东西。”温大儒闭了下眼睛,笑问:“他与你说过没有?”
晏昭点头。
“你可知齐行之出身何家,为何偏是他来掌望星楼?”
温大儒道:“奇人异士,游方数术不可尽信,不过阿公与他相识半生,从他为山中隐士时就知道他不是个招摇撞骗之徒。他教萧回,意欲何为?”
“质子初到天都,齐行之夜观星辰,起过一卦,称弧矢黯,天狼星主煞,然有紫微破军入命宫。”
《星经》里有云:紫薇帝宸者,破军为耗星,变数无穷。
其中深意晏昭不敢想,愣了半晌,温大儒又笑道:“囚狼计固然戏言耳。已故先帝曾为他取名为‘回’,并非纵虎归山之‘回’,而是万古长青白首同归之‘回’。可惜,先帝半途悔之,犹惧纵虎归山。如此,你可知萧回处境?”
齐行之能观知前后世三十载,他收萧回为徒,自然是他有过人之处。
可齐行之先是南梁的司天监正,而后才是萧回的师父。
囚狼计在先,此计为戏言耳,是它不受掌控了才是戏言。
天德帝半途悔矣,使太子旭与质子萧回交恶。十七八的少年长成箭无虚发的雄狮还要岁月磨砺,此时,便不能放他回去。
晏昭身心震荡,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若守南梁帝业,萧回必死于天都。可要他做乱臣,晏昭自问,阿公所授他所学,他做不到。
温大儒不在此时逼他,问道:“齐行之说要教萧回之后,萧回如何答的?”
古稀之年的老人在问晏昭,质子信这一人,诸多该隐瞒他的都没有瞒着。
晏昭想起萧回给他复述时眉宇间的温和与平静。
“监正大人太看得起我了,阿昭哥你有温大儒亲自教导,忧国忧民,存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志;关溯沉乃关大人长子,他再混些时日,来日名臣簿当有他与其弟关沛一席之地;景二公子有景家灼墨军伟后盾,制衡朝堂。我是个什么呀,有家无国,有国无家之人,怕监正大人教不好我,白费了力气。”
如此颓丧且无大志,言犹在耳,阿公却和他说,说这番话的人是草原上的天狼星,来日或许会马踏天都。
什么星象命数,晏昭从来都不信,神佛庙宇道观,他平生未遇蹉跎事,一向不信。
便是信了齐行之的卜算之术,也不信萧回会成为狠绝之人。
“阿公,他连朔北都未曾视作故乡,怎会有席卷天下的野心?”
温大儒一叹,似是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拍了拍晏昭的肩膀,欣慰笑道:“阿昭长大了,有自己要做的事,阿公恐是顾不了你一生。”
“阿公要看到我成家立业才好。”
温大儒掀眼皮,莫名道:“那你要是这辈子都不打算娶妻生子怎么办?”
晏昭沉眸,玩笑道:“阿公就看我一辈子。”
这哪儿的话,温大儒比他年长几轮,如何能看他一辈子,这话不吉利!
温世平这一生过得也算波澜壮阔,什么事没有见过。晏昭的衣衫穿得紧,领口手腕都严严实实的,看不出来什么,唯有眉梢似有倦怠餍足情意。
原先以为晏昭有了心上之人,等时机到了才会领人来见他。
他还有些好奇,是哪家静姝女子,无媒无聘,叫识得诗书礼仪的晏昭丢了教养风度,如此急不可耐?
可他进进出出茅草数回,从未有女子来访,便是他身上也无女儿香,反而是家中的另一个孩子像是碰到了好事,乐颠颠的,时不时四目相对。
到此时,温大儒还能不知道?
晏昭不提,他也不再问,心道:什么囚狼计,灭狼计,千古以来,还是美人计最是缚将之策!
温大儒想到这一桩事,既好气又好笑,略有那么点欣慰与悲哀。
萧回是个好孩子,只是这世上,何处安得双全法?
温大儒轻轻咳嗽几声,晏昭立侍温水药茶,饮过后,老人家到床榻上翻了个身,招那蹭得胡须上都是鱼干渣滓的猫儿上榻来。
春眠不知时,狸奴懒窝床。
晏昭看了看外头高照的韶阳,将炭盆里的火熄灭后才轻轻带上门出去。
萧回就等在门外桂树下,穿堂风过,花树抖擞枝桠簌簌作响。
晏昭抚着眉心无奈一笑,到底是宦海浮沉不由人,来来往往总忙碌,白身不堪承君诺,却得浮生半日闲。
“你和温大儒说了什么?”
“说他老人家要长命无极。”晏昭顿了下,默然半晌,“看着我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可谓是……诛心之言!
萧回一默,后笑道:“应该的。”
帷帐之间喊的夫君啊、嫁娶之言,都做不得数,萧回素来是个知朝暮有别的人。
晏昭却道:“身无长物,大丈夫立于天地间无田无舍,未立业,何以成家。”
萧回低头笑着,听晏昭一本正经说起这样的话,他总是想笑,想将他圈入怀中笑,想将他领到温大儒的面前笑,求娶求嫁都好。
可他知道,晏泽芳不属于他。
晏昭便也笑,想起床笫间的声声夫君,感怀这聘礼他怕是出不起,于是揪着萧回的衣领,埋头到他肩窝。
此值三月春,枝头桃花闹,栖凰河上有木舟。
不惧水冷的小孩都已经褪了棉衣,下水摸鱼,这时节鱼儿不肥美,摸到几条小鱼,回去拿火烘一烘,不需粗盐,也有一番焦香。
岸边海棠花无香,水心荡舟心许。
微雨落在水面,点点涟漪更胜心境,这样的天气最宜倚着小轩窗听雨,外头簌簌风声和浅浅醒虫鸣。
萧回拖着晏昭要游水,推辞了赵小泉教读书识字三次。
幸而家中有位远胜过他的万世师,春回地暖,温大儒身体好了不少,叫晏昭松了口气。
从来寒冬难捱,阿公挺过来了,他倒是不怎么担心了。
将赵小泉留给阿公教导,省得他心中装着天都忧思过重。
晏昭由着萧回使性子,然春日之水,除了水下轻草并无意趣,只听得船外丝雨落于竹篾之上,声声似磬音。
竹帘外自成一物,帘内公子烹茶,行云流水一样好看。
晏昭今日着白衣,戴垂缨冠,长缨散于而后,玉带缓随青丝垂于襟前,正给赵小泉写字帖,举手投足之间都是矜傲。
可他阿昭哥向来平易近人,倒是亏得这身衣裳。
萧回看着就入迷了,托腮暗道: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鄙陋卑微之人得他垂青。
“拖我来游船,叫我来烹茶侍墨了?”
萧回狡黠一笑,老老实实道:“本来是有些旖旎心思的,但见眼前人如广寒冷月,卑贱之躯不敢亵渎。”
晏昭一听,油然觉得可笑。
这是朔北大君的幼子,齐行之观星里的紫微破军命,南北三十载之变数,在他自己口中,反而成了卑贱之人。
啧,果真温柔乡都叫英雄自卑气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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