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史先生前车之鉴犹在,学宫里的其他先生没有过多为难他,最多就是视若无睹。
春喜小太监跟在质子殿下身后最能体会到人情冷暖。
最明显的地方是,他连口热腾腾的饭菜都吃不上了。
大抵他的故土是个苦寒的地方,他甚至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就着热水烫饭吃也吃得津津有味。
春喜寻思着,倒不必可怜别人。
他比这质子年纪还小的时候刚刚入宫,饿着肚子被鞭笞,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也不曾有人可怜他。
如今春喜也成了在外油嘴滑舌的小太监,哄得贵人身边伺候的将看不上的糕点膳食赏给他一口。
剩饭剩菜他不敢给萧回,糕点什么的,那小殿下从未嫌弃过,回回道谢,丝毫不觉得跟他吃一样的东西有多屈辱,没事人似的日复一日。
阳春三月,天都城烟雨正浓,水边海棠花蕊沾露,纷纷红蕊摇落,草木染翠。
学宫的先生们都不大管这质子,谅他一人逃不出天都城,更何况这是块朽木,何必执着于将他雕刻成才。
萧回有自知之明,索性不去学那些,打听近处逃学的道路,甩开春喜,径自观花游水,不务正业。
阴雨天街上行人匆匆,水边的鸭子倒是还在游啊游的,他今日朝饭只吃了两块点心,情不自禁地看着鸭子吞了吞口水。
天晓得,他只是看肥嘟嘟的鸭子带着小黄鸭戏水可爱,没有半点想尝一尝的心思。
可就站在水边,肚子轻轻鸣叫,实在烧得他心慌。
萧回纠结,天都城百姓过得不差,偷一只鸭子应该也不是什么问题,再不济偷颗鸭蛋也行啊……可是,万一养鸭子的人家并不富裕该怎么办?
草原上和他玩得好的哈布尔就是突然变成奴仆的。
因为有盗马的人在冬天偷走了好几匹马,他阿爸顺着痕迹去追,冰河太滑,不留神从马上摔下来,离开了。
一家人里阿妈生病了,弟弟妹妹还小,无法生存,他只能给贵族做仆人了。
想到这里,萧回更不敢向鸭子和鸭蛋伸手。
可实在饿,他仰头看着水边的海棠树,想起季无尘将军和他说的,到夏天,树上会结果子,酸酸甜甜的口味,会和沙果很像吧,还是和梨子很像呢……
口舌生津,等他回过神,已经攀了一枝海棠花咬进了口中。
半口泛着土腥的雨露花瓣,半口微甜微腥的花蕊。
能结果子的树,开的花可以做成糕点,他认的字不多,却记得有家点心铺子招牌上海棠糕这种点心,那应该是能吃的。
萧回小心翼翼尽量避开稀疏的花,齿间有一点点花蜜的味道,他暗自向天神祈祷,今天晚膳能有一份甜丝丝的汤就好了……
没有也不要紧,本来就没有过。能够踩在坚实的大地上面向天空活着,就该感恩风和雨。
快是到了寒食节,春雨连绵,街角总有焚烧香烛纸钱的味道,余烬的飞灰黏在地上像一层灰色的尘垢,冷清清的想喝点酒暖身子。
到了温大儒这年纪,委实没什么要他去祭奠的长辈,平辈亡故者不少,不需凭吊,只须一樽酒,酹江月。
这时候就需要晏昭跑一趟。
天都城从前叫烟阳,有出了名的桂花酿,绵甜辛辣,回味甘长还不醉人。
晏昭到酒坊沽酒,顺道买了几颗青团,祀先解馋都好,总之是冷食。
回去学宫路上经过行人寥寥的天街,他放缓了脚步,涉河岸寻雨中花,油纸伞微微偏向西舫。
河心泛涟漪,岸边海棠春,明水涤苍色,云绕冷山峰。
冰雾一样蓝色的半山周围挂着一片朦胧的云彩,天明雨清山净,冷山如名士伫立,灰青色染尽草木,怪道文人墨客逢见春日雨夜雨昼诗兴大发。
晏昭拎着酒瓶的草绳轻轻晃了晃,忽地发现了一位树下攀折的煞风景的人。
亏得还是白衣儒生装扮的衣裳,竟干出这等折花踏草的事来。
他倒要看看,偷花小贼是哪个!
撑伞走近了,仍是只看到背影。
河面燕子低掠,上巳节将近,前朝大齐虽有水边祓禊洗晦的习俗,不知近几年怎么回事,春寒更胜往昔,阴雨连绵,不乏有那闲人骚客为赋新章踏春去,大都还是匆匆过客。
晏昭绕到海棠树近岸一侧,伞面微偏泻一伞雨,抬眸正要斥责,见了眼前之景却惊得说不出话来。
烟雨蒙蒙,堪堪沾衣欲湿,小少年攀折花枝,咬了一簇娇艳的海棠在唇边,发丝稍打湿,脸颊上染上一片绯红,星辰一样的眼睛澄澈如洗。
恰如仰面看见的明净青山,又像是传说故事里不谙世事天妖山鬼。
“你……”
“我不是偷花的贼!”
萧回吓得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羞耻得脚趾头缩在鞋里蜷,腹中滚烫炙热的感觉愈胜,不觉得饿了。
偷花小贼争辩,可嘴上咬着花,手指还捏着花枝,人证物证具在,事实确凿,他无可辩驳。
晏昭斜伞向他,轻拍他攀枝僵握灰青木的手,说:“松手。”
萧回在他的话音还没落地的时候就立即松了手。
“扑棱”一声,花枝跃腾回空中,枝叶上沾满的雨滴砸下,幸而萧回已经到了伞下。
漫天飞落的花瓣和雨尘像是画里才有的绝色。
可惜,先前还是山鬼天妖模样澄澈的小少年,苍白着脸色忽地蹲下来捧腹的样子还是破坏了景致。
“怎么了?”
“唔……肚子疼。”
晏昭一怔,“啊?能不能走路,我带你去看大夫。”
萧回艰难地点点头,不像是装的。晏昭赶忙扶起他,两人搀扶着找医馆。
寒食休沐,医馆大夫好些不坐诊,晏昭对天都城的路也不熟,走了几条街,边打听边找,身边搀着的人越来越沉。
晏昭不由得心急,忙叫他清醒清醒,“快找到了,你别睡。”
“我没睡。”
萧回停了很久才回道,继而又是一阵头晕眼花。
晏昭抿唇,从袖间取了巾帕,接了点房檐下的冰水拍到他脸上。
仔细一看,不止脸上,脖颈和手腕处都起了红疹子。
两个半大少年走在雨纷纷的街巷很醒目,就是这会儿实在没什么人路过,好不容易才遇到了一位妇人。
妇人牵着比他们还小的孩童在成衣店里裁新衣,总归是不忍心,便上前问道:“两位小郎君,这是怎么了?”
晏昭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道:“他腹痛昏过去了,我找不到医馆和大夫。”
“腹痛?让我看看。”
“您是医者?”
妇人笑着摇头,“不是不是,我大字不识一个,只不过见小郎君的症状眼熟。”
痛苦到紧闭眼睛的萧回开始挠他身上的疹子。
“他这是吃了什么东西?”
“……水边树上的海棠花。”
妇人闻言笑道:“哎呀哎呀,吃得多吗?”
晏昭回想,雨打残红,本来落了不少,听闻草原来的殿下时常不务正业,天知道他是不是头一天来偷花吃,有没有吃别的不应该吃的……
见晏昭答不上来,妇人罢罢手道:“没事没事,吃得多了吃了别的也不碍事,就是肚子疼,可能会吐,不过吐出来就好了。”
晏昭又问道:“那他起的疹子是什么,怎么昏过去了?”
“这个我就不大清楚了,也许是……”
妇人摇头,觉得她的猜测毫无道理,就没有说出来。
“也许是什么?”
“小妇人拙见,不敢揣测两位小郎君的出身,也不敢将两位与我家的孩子相提并论。”
妇人抱着自己的孩子,犹豫道:“早年间乱,小孩吃不好,没有尝过甜,也没有吃过饱饭。我家的喜欢捡雨后落一地的桐花,捡来尝一尝,花心有蜜,甜丝丝的。不知事的孩子饿了,以为所有的花都这样,就去摇海棠树,还有桃树……其实都一样,吃过后总要吐几次,空腹的时候更严重,还会起烧起疹子,过几天就好了。”
晏昭脸色不大好,恰好这时候萧回醒神了。
中原人不会生一双蓝色的眼睛,那小妇人本来好心,这下却忙不迭抱了孩子退了好远,神情复杂又为难,推说道:“穷苗苦根,不敢和贵人相比。他这么疼不该是饿的,还是回去,找个正经大夫看看。”
晏昭艰涩咽了咽喉咙,浅声道谢。
“多谢夫人,我这就带他回家。”
期盼着路上找了个赤脚大夫为他看病是不敢指望了,晏昭想,回学宫找阿公。
听说这蛮人质子和他年岁相差无几,蛮人多是彪形大汉。质子还未长开,单薄瘦弱,像一张翻开的书页,脆的棉纸,薄的书脊。
他将油纸伞、青团和桂花酒放在地上,先是把萧回负于背上,对这一地的东西发愁,不得已摇醒他。
“我背你回学宫,你给我撑伞拎酒好不好?”
萧回昏昏沉沉见回了他一个字,“好。”
晏昭心下稍安,踩着浅草微雨,背着一个蛮人回去。
学宫门前,温世平已经等候多时了。
远远望见乖徒儿乖孙儿背着个人走得缓慢,戏谑道:“还道酒没了你现酿去了,竟还捡了个人!”
走进了能嗅到浓郁的桂花酒香,定睛一看,原是背后少年拎着的桂花酒,撒了有半壶,酒渍挂在胸前衣襟上,氤氲了半山头的桂花香。
温世平笑意盎然,鲜少见到阿昭这般失礼,背后那位……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还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阿公,今日寒食,街上的医馆关门了,您看看,他应该没什么事吧?”
温世平拉过萧回的手腕,探了半晌的脉搏,说:“不碍事,回去熬个粥,煮点甘草水灌下去就好。”
看来那位妇人说的是对的,小质子没什么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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