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雪层结成冰,一脚踩下去好似踩着麦粟的声音。
雪原上路过一片结成雪柳雾凇,在一片青冥苍穹下美不胜收,这儿却多了几个煞风景的人。
萧回砍了三根长棍子权作行路难的拐杖,每走一步木棍都向雪中深陷。脚印向北方蜿蜒,风雪自西而来,刮骨入髓。
白日里他们越过风雪荒原,夜里不得不停下的时候,萧回和晏昭点起火堆,轮流守夜。
据朝格图所说,他那不同于寻常人的嗅觉能闻到灰狼的腥气。
灰狼不在这一片徘徊,不必守夜,可狼要怎么捕猎过冬?
“我没有闻到狼群的腥臭。”
朝格图用草原话和萧回这样说,说完寻了一堆毛草皮,裹着厚裘衣整个蜷缩背对着火堆不言语。
没有狼群,算得上是一桩幸事。
晏昭油然松了一口气,若是风雪再遇狼群,他们连死都尸骨无存了。
“虚伪的梁人!”
朝格图生疏的言语骂道:“虚伪!”
两国仇恨非一日之功,他骂萧回是叛徒尚有缘由,说晏昭虚伪就毫无根据了。
萧回眉目泠然反问他,“梁人怎么虚伪了?”
朝格图一听问话的是谁,撅着屁股更用力裹紧了裘衣,嗤笑出声。
“没有狼群你还挺高兴的,你们一伙儿的,你早忘了自己的故园血脉,当然向着他说话。”
萧回蹙眉,就事论事,“不是向着谁说话,是道理,草原的骑兵率先进犯中原边境,抢掠中原百姓,难道做的是对的?”
朝格图听后立即掀了裘衣站起来,气极指着萧回的鼻子骂。
“叛徒!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先祖不会原谅你!”
“我哪里说错了?”
“你没说错,我们不该进犯中原!”朝格图猩红着眼,怒气十足,“照你说的,天神要我们生为草原的孩子,追逐水源和牧草,居无定所,就是为了让我们在荒年冻死饿死被疾驰的饿狼群咬死吗?”
朔北良田无几,气候严苛,不宜种五谷,牧民逐水源迁徙,追的也是生机。
灾年草原上的兔子都活不长,灰狼群铤而走险冲向被圈养的羊群,族人举起狼刀搏杀,在这个背弃之人的眼中,竟然是理所应当的吗?
萧回只是一时忘了,他嗫嚅着说不出话。
草原之人劫掠中原不对,但他们不愿再过那样靠着天神轻蔑的怜悯过活的日子有什么不对呢?
天不生无用之物,地不长无名之草。天予之,人取之,牛羊生灵再取一部分,如此浅显的道理,他一直都懂,可他心长偏了。
他看到南梁水患旱情生民不易,看到天都城向西望山脚下那雪莹莹的坟冢,还有那不得归的征人……
无故觅恨做什么,于是他就忘了草原上的族人。
忘了他们是怎样挽起弓箭与兽禽争活路的,忘了他们牧马牧羊的老人是怎样跪地祈求腾格里天神的,也忘了流淌在荒原血河中的,也有他的族人。
朝格图几句话说得萧回哑口无言,小少年早知道这个在南梁的王子不算他的族人,举手投足都染上了中原人那一套毫无用处的举止言行,变成了被南梁驯养的狗。
他偷瞄了一眼踞坐着装模作样的萧回,好半晌才讥讽着啐了一口。
“丧良心的杂种!”
晏昭就坐在一旁的火堆边上,烤着馒头,嚼着肉干。
两个朔北人吵架,他懂个大概的意思,私心里偏袒萧回,却也无法反驳朝格图。
多可笑啊,一个背弃故土同族之人,他竟然偏袒他。
可这不就是阿公和他都想看到的“囚狼计”吗?
囚狼计无用,那么这一次,再稍等一等,晏昭愿意将这只草原天狼脖子上无形的绳索摘下来了。
“你们不饿?今晚还长,饿着肚子睡,当心睡不着。”
干馒头经火烤一烤,馒头皮微微焦黄,散发着温暖诱人的香气,朝格图很有骨气地瞥了一眼,翻身裹着裘衣继续睡。
晏昭不强求,留了几个放在火堆的余烬旁。
萧回面色苍白,说不清是痛楚还是哀切,兴许两者都有。
“趁现在,给我看看你的伤。”
萧回道:“哪有什么伤……”
晏昭不同他饶舌,手下不留情面摁向他右膝下。
“箭伤,怎么不说?”
晏昭想起他们步入风雪原野时,近在百步的追兵,是萧回提刀断后,想是在那时就受了伤。他忍着拖了一路,晏昭也直到这时才察觉。
好不容易歇下来,他撸起萧回的裤管,仔细看着反复冻伤已经糜烂的伤口,伸手摁住了周边已经发黑的腐肉。
“有知觉吗?”
萧回发白的脸色点点头笑,“有,放心,我心里有数。”
晏昭抿唇不言,要是心里有数就绝不会在入冰原前让最后一道箭矢伤到自己。
“你心里有数,如今堪堪能远望见松林,走出这片原野还要三五日,你有什么数?草原蛮人断了腿还能有什么好结果?”
“阿昭哥,有点夸大其词。”
晏昭不觉得,风雪中伤口本来就不易好,加上冻伤,他还走了这么远的路,朔北无良医,说不好就得断腿保命,他哪里夸大其词了?
“明日我背你走。”
“好好好,你背我走。”萧回笑着将他拿来的馒头和肉干,全塞给他,“全吃了吧。”
夜空之下能看到无边无际鎏金的星辰,萧回指着星宿道:“明日无风雪,后日有雪,是狂风骤雪。”
晏昭默了一默,没有怀疑他说的。
质子殿下可是齐监正的高足,通读《星经》,通晓天时,说是神仙下凡都不为过。
次日天既明,晏昭背着萧回继续向北行。
晏昭褪了轻裘,将萧回背负在身后,玄衣耐脏,便是有血色也看不太出来。
萧回还有些推拒的意思,结果确如晏昭所料,他那条伤腿,已经快没有知觉了,拄着拐杖也是个拖累,深一脚浅一脚的。
他几番张口欲言,想说的不过是“你们走吧别管我了”这样的话,大抵知道晏昭不会听,就没能说出口来。
“我承诺了要送你回北地。”
即便是这样冷的荒原上,晏昭的额头还是沁出了汗珠,他说:“萧回,萧吟别,这是齐监正给你取的字,你不要的那个字。”
“如今我还是不想要。”
萧回当初不要这个字就是因为此名不祥,没想到此后经年,还是这个不祥的名字。
“古来言离愁,灞桥杨柳一杯酒,明月下西楼;今我欲为羁旅客,奈何……”
“奈何温玉作顽石。”晏昭微喘咳嗽一声续上他的打油诗。
天都出逃前,晏昭去见过齐行之,齐监正惦记着俗家弟子,想他此一去,“萧回”再无人可取字称名,当初说“吟别”二字与“回”相辅,像极了名谶,故而萧回不要。
齐监正同晏昭说起这回事儿时,颇为忿忿道:“岂有避谶讳而改命者,真乃顽石顽石!”
盖因既吟离愁,便谈不上谶不谶的了。
晏昭适才想起,无论他愿做萧回还是愿做阿木尔,这么大的人了,该有个正经称呼。
“萧吟别,我一诺千金值。”我会送你回去。
“阿昭哥,多谢你,我给你唱个曲儿答谢行不行?”
晏昭就笑,一笑呛了一口风,微微干咳着,听背后人低低吟着小调。
不像朔北苍凉的大调,有几分像南方温软缱绻。
“万里荒野原,千山覆雪顶。
君若雪中月,侬似月下影。
人世有悲欢,见影常随月。
君若风中花,侬似花上尘。
聚散总无常,栉雨涤净土。
相亲相怜长相守,愿做尘影伴君走。”
朝格图一路上没说一句话,对这一对腻腻歪歪的男人,想说的想问的总也问不出口。
“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忸怩着,好奇心胜过羞耻感。
萧回念着昨日被小少年骂得抬不起头来,今日不愿去触霉头,未料他会问这样的话。
这一问倒是问住了晏昭和萧回。
他们是什么关系。
晏昭说:“我是他哥哥。”
闻言萧回用力搂紧了晏昭的脖颈,并不是很中意这个回答。
朝格图疑惑,用生疏的话说道:“兄长?阿干?”
晏昭但笑不语,欺负老实人。
无论南梁朔北,哪家长大的兄弟会老老实实叫“哥哥”。
朝格图听着怪异,却没往情哥哥那边想,还轻蔑地说:“我十岁的时候就不让阿干这么背了,还有,你的歌儿唱的不对。”
说罢,他先开了一嗓子。
“万里荒野原,千山覆雪顶。
饮马潇潇处,风吹见蓝溪。
神山庇牛羊,天苍地茫茫。
铁骨男儿征兰时,柔情女儿守月日。
青山朝别暮相见,嘶马且回梦悠悠。
愿见北地无虎狼,流水消磨兵器光。”
……
这首词……萧回真是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少年人仗着血脉天生,加之荒野特有的空旷,一首调唱完,清越的嗓音嘹亮回响,不知他是否解曲中真意。
萧回一愣神,叫他曲解成“这个叛徒,这么多年过去了把草原的曲调用来唱那乱糟糟的风花雪月,一定是早就忘了这首歌了!”
“春喜也会这首歌,没有他唱得这么……”
萧回一时无法形容,苍劲、雄浑……还是高亢?
“很明亮。”不同于春喜唱的那般郁闷。
“你知道词中是什么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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