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呼伦池时,日头已经西沉,天光一线尽数收拢于夜幕。
眼前只有雪色和月色,晏昭循回忆的长廊,大概知晓了这是什么地方。
绵延的山脉、冻结的河流,越过这座山,是他送阿木尔回来的地方。
这座山真的很高,他们将马儿留在山脚下,徒步沿着星辰的指引攀爬,前面的人身形摇晃,一脚深,一脚浅。
晏昭几欲开口,到底还是无言伫立,停一停,歇一歇,再跟上他的步伐。
一夜将过,蒙蒙亮时,远处日光为天与地画下分明的界限,阿木尔爬上了天圣山顶峰。
晏昭落后一些,面色苍白,鼻尖通红,气喘吁吁,一张口就有白色的雾气遮挡面容。
阿木尔取笑他,“瘸了腿的是我,怎么你这么慢,这些年愈发身体不济了?”
晏昭张嘴,一口冷风灌进胸膛,他以为是怪圣山太高,风太急,刺得他心上一痛,起初是隐秘的疼,冰凉的风仿佛能拂去这些,他驻足暂停,才觉得疼得要命了。
冰原上,一个瞎子背一个跛子,瞎子治好了眼睛,跛子瘸着腿做了大君。
“你……这些年好不好?”
之前没问过,是情浓之时,伤与痛和着喜与泪缠绵交融进彼此的躯壳灵魂,清醒时分,又太冷酷,不问,又岂能不知?
但晏昭想问了,他想听他说。
“好啊,不好怎么会做大君。”
晏昭怔在原地,这一定是谎言。
阿木尔向下走来,解下腰间的羊皮水袋递给他。
“最开始跨马征战的时候,和别的部族打上三天两夜都是常有的事,起初败过很多次,狼刀太重了,我还是个跛子,没办法长久立在马上。”
“那段时间哈日查盖都忧心得很,唯恐看错了人,身家性命全押到我身上,功亏一篑。”
“不过后来就好了,大萨满找到了一种药能压制疼痛感,我就苦练刀法,冲在最前,威名打出来之后就轻省很多了。”
阿木尔寥寥三两句说尽了这些年的苦楚,他真正想诉苦的只是一句而已——
“阿昭哥,斩狼刀,真的很重很重。”
晏昭想,朔北有数十万族人,数十万人的安乐与性命如何不重呢?
但安慰的话到了唇边,又只能逼着自己咽下去,和着刺骨的寒风咽下去,这才只是个开始。
天圣山上有彩色的经幡,还有圆形石塔陵寝,阿木尔其实不愿意来这里。
那石塔上书的碑文述尽平生伟业,晏昭看着就知晓这里就是那钦大君的陵寝。
他知道阿木尔想做什么了。
“不知道是你真的入我梦中,还是我的梦自己疯了,但我在梦中答应过,要带阿昭哥来见你们。”
“虽然你们说,有圣山和神灵见证,谁都拆不散契约,但为了万无一失,还是要请你们做个见证。”
阿木尔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放在额头,贴着白石塔,仿佛真的贴着亲人的血肉。
山顶的风停了一瞬,白石塔缝隙有风鸣,经幡哗啦啦地迎着狂风。
晏昭在他一旁跪下,伸手摸向了阿木尔腰间,不出意外摸到了一把短匕。
阿木尔眼中炽热,出声阻止他,“我俩心意相通,不必拘泥这些。”
“这契约不是说魂缠来世吗,不结契,来世我如何寻你?”
“我来寻你。”阿木尔攥紧双手放在膝上雀跃道。
晏昭嗤笑一声,干脆利落地在手腕上划下十字。冬日的伤口不容易渗血,也不容易愈合,血痕有些深,他将手放到阿木尔唇边,滚烫的鲜血沾上他的唇。
口中淡淡的腥气弥漫,阿木尔含上伤痕,轻轻舔了舔他的伤口,血液凝固后,他比冰川雪山还闪耀的蓝色瞳孔中仿佛有星辰在流转。
“我是你的人了。”
软绵绵的话语毫无威慑力,堂堂的大君这么软弱可欺,这像话吗?
晏昭矜持地扬了扬下巴,抽回手腕,向外拽了拽衣袖,语气淡淡说:“你早就是我的人了。”
顺便学着阿木尔的样子,给那位驰骋草原挽弓射天狼的大君磕头,心中默默说道:“苍天在上,雪山为盟,大君见证,他是我的人。”
阿木尔傻兮兮问道:“之前送我回来的时候,为什么不肯这么说?”
晏昭抿唇瞪了他一眼,什么为什么你不知道?在你父亲的棺椁墓碑前,你想听什么?
有些话毕竟不适合宣之于口。
阿木尔似有所觉,起身拍去衣上沾的尘土,扶晏昭起身。
“这里没有埋任何人的骸骨。”
晏昭蹙眉愕然,却见阿木尔笑道:“我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弃人世而去了。哈日查盖告诉我这里是那钦大君的陵寝,其实里面只有一副衣冠而已。”
“朔北的大君陵寝历代都如此,墓中石棺除了陪葬了些奇珍异宝,什么也没有。尸首由大萨满密葬,并不会告诉后人。”
阿木尔伸手接住晏昭飘逸的青丝,说:“你别生气,你说的他们一定都能听到。兴许我爹娘正是化作了朔北的风、草原的雨露、寒天的霜雪、春日的土壤,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晏昭没有生气,高山之上极目远眺,望见东方蒸腾的雾气。
他负手身后,静望阿木尔诚挚胜碧穹的双瞳。
“你问我为什么之前不肯说,因为那时前路未卜。我不知生死,南梁亦不知来日,情长气短,尤惧爱别离。今日我知,你我在人世一日,心既向一处,为南梁朔北黎民,绝无二心。一世须臾嫌不够,羡生生之无穷,求之不得。”
晏昭双手捧着他的手,放到脸颊边,目光坚定不移。
他阿昭哥这人说起缱绻缠绵的话语来都这样一本正经。
阿木尔轻咳一声,被人从身后环住腰背,晏昭回头望了眼石塔,垂眸思索。
衣冠冢下没有埋大君的尸骸,想来他也不会知道他母亲的尸骨在何处。
南梁讲究死生契阔,同棺同寝,晏昭不会再娶别人,也不会有人同葬。
“百年之后,我亦不会随你葬在朔北。”
“没关系,你我有血婚契在身,就和我爹娘一样,成风化雨,不会分离。”
倘若没什么意外,阿木尔大君也是有一座白石塔供后人祭奠的,那么遥远之后的事,倒也不必这么早就说得信誓旦旦。
此刻朝阳初升虞渊,金光铺洒大地,天圣山上能看到一抹金红的朝霞。
万里晴空无云气,洁白的牛羊踩在收割了的田地上,草场堆着干草,白雪映衬的皮毛蓬松柔软。它们垂着耳朵嚼着,小羊撒欢小跑,三两匹马儿低头拱着被雪覆盖的枯草。
天际旷远低垂,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一片湛蓝。
这里就是大君祭天拜祖的神山,天地苍茫茫,神山庇佑生灵。
晏昭想起来,他此来是要贺大君继位的,可惜没带什么拿得出手的贺礼。
他带的只有一包干杏核。
“这是你给我带的?”
阿木尔拉开绣了金桂的锦囊,扑面一股乡间草木幽香,他总觉得这不是男子的东西。
“五年前逃出天都那天,拦路的书琴姑娘被齐监正救了下来,入良籍,和一位饭馆的老板等在庐阳道间,为了给我这一包杏子。”
阿木尔惊疑,“齐师父早料到了你会来?”
晏昭噙笑摇头,他也不知道齐监正是不是早料到这一日。
前十年阿公在世,虽为关清谋,却也为他保驾护航。
如今有齐监正在,前路再难也有人撑着明灯。
高阳照耀天圣山道上,晏昭和阿木尔并肩下山去。阿木尔在想,他要怎么处理这这包杏核,到了山脚下才堪堪打定了主意。
“阿昭哥,你是来与朔北商谈互市的对吧?”
阿木尔向上抛了抛杏子锦囊,从腰间取出匕首,蹲下来从山脚下找了片土地。
冷铁划开积雪和冻土,再向下的土壤潮湿泥泞,他将杏核珍而重之埋进土壤中。
“南梁天都的青杏种子种在朔北神山脚下的塔拉草原上,结出是朔北还是南梁的果子呢?”
“是朔北和南梁的果子。”
阿木尔弯腰拱手向晏昭行南梁的礼仪,晏昭将手放在胸前回以草原的礼节。
他们互相搭着肩膀大笑,笑声惊动了等候的马儿。
两人齐齐跨马,沿着来时的路高歌而去,回到了王庭。
有朝格图在,大君出走一日一夜也不是什么大事。
大君回来之后对南梁使臣礼遇有加更甚,隐隐透露的意思一目了然。
关乎族人生死存亡的重大决策仍需要十八部首领的同意,当然,阿木尔不是靠着温和的施舍做大君的,铁腕之下,连草原的风雪都会为他俯首。
更何况,南梁的商人已经来过北地很多次了。
他是朔北草原的王,决策正当由他来做。
闲暇时候,阿木尔更像个大君的模样,带着他那长得和小牛犊子一样强壮的灰尾巴大狼,对着枯木一遍遍苦练刀法。
大狼从一开始围着晏昭转圈子,兴许是嗅到他身上有主人的味道,也就不再警惕。
晏昭在这里待了五日,听朝格图说起这头狼的来历。
“大君徒手搏杀狼王,将狼崽叫作狗崽,狗崽长大后瞒不住狼崽子的出身,大君也成了草原独一无二的王,没人敢指摘一位饲养灰狼的大君。”
晏昭听了,心惊胆战之余,心下又觉得熨帖滚烫。
像狼王一样思考的首领也还是心软的大君。
温和的少年也长成了强大的王,依然忧心握不住沉重的斩狼刀。
他摸着灰狼粗粝的毛皮,想起南梁他们养过的猫儿,猫妾跟着别人跑了,哪里比得上大狼忠诚。
朔北的雪夜很明亮,篝火之下,灰狼懒散地卧在主人身边,很快就要到南梁的年关。
阿木尔没问过他什么时候走,但看他近来打听商队,也知道他不能久留。
“你要回南梁天都过年?”
晏昭摇摇头,“我不能久留朔北,等到开春,椋河解冻,吴州朱家的长明船就要北上,南梁商业命脉在他们手中。开春之前,我会留在华光城北阳关,若要与朔北通商必得过北阳关口的正经官道,景瑶和郑从彦都得过。”
阿木尔神色一凝,差点忘了,他可以做朔北的主,阿昭哥却不能做南梁的一言堂。
“他们怕是不好劝说,你……”
“三年。”晏昭打断他说的话,莞尔笑一笑。
“杏子长成树木结果子要三年,桑木成材也要三年,这三年,我会常驻北阳关。”
晏昭临近他耳畔低语,“大君若得闲暇,可入关叙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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