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

完了。

这下真完了。

这些念头在郑羽脑海里反复回响，经久不绝。微信提示音还在接连响起，她却没了心思去看，索性将手机反扣，去喝口水冷静会儿。

她握紧冰凉杯壁，满脸哭笑不得。

微信提示音接连响起，郑羽摇摇头，从指缝里看微信消息。

是邵黎发的一张照片，似乎拍得有些匆忙，画面微模糊，但仍能清楚地看出这是一张集体毕业照。

她略过数张人脸，有些搞不清邵黎的用意，又往下看了几条消息。

邵黎：不如找找哪个是我妹？

邵黎：就当做是报酬。

郑羽：第二排第三个？

邵黎：是的。郑小姐眼神真好。

郑羽忍不住腹诽，抛却颜值不谈，她就是对着全家福也能找出来吧，这也能说她眼神好。

郑羽：她长得好看，我一眼就看到了。

邵黎：这话我若是转告她，她要得意成什么样子。

郑羽：估计被夸的次数太多，她或许心无波澜了。

过了会儿，又有几张图片发过来。

有他妹妹的搞怪照片，龇牙咧嘴地站在一排鬼骷髅前站军姿；有几张字帖，从歪七扭八到端正绰约；甚至有一张昏暗模糊的学生证照片。

郑羽没忍住笑出声，他妹妹看到这些不知该作何想法。

她嘴角笑意还未收敛，又收到条消息。

邵黎：这样算证明成功了吗？

郑羽楞了会儿，忙回复了个兔子点头的表情包，脸又不自觉发烫起来。

二人对话就此终止，倒是郑羽罕见地失眠，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才睡着。隔天自然是毫无疑问地迟到了，她踩着点进了摄影棚的门，同大家一起投入一天忙碌的工作。

只是这天格外忙碌。

模特迟到，对接延后，甚至有人忽然晕倒，随后一群人着急忙慌地往医院赶。于是踩着华灯初上时刻，她们都疲惫又顿感虚无地各自返家。

出租车上，郑羽抱着相机，照片翻来覆去都看得眼花，却仍不肯停，心里堵着一股气，满是懊恼。

“今天还真是不顺……”

郑羽一回到家就拿出手机点外卖，芋泥奶茶，韩式炸鸡再加上麻辣烫，美美瘫在沙发里等候，期待用美食来安慰被蹂躏的心情。

奈何美食没等到，等来一通不太想理会的电话。

她静静看着手机嗡嗡震动，直到屏幕熄灭才长叹一声，似如释重负。

然而她才转头，空寂室内又响起电话铃声，是熟悉的号码。

“喂，有什么事吗？”

对面语中带笑，藏着几分讨好，“小羽，跟妈妈说话也这么生疏了啊！怎么，妈妈没事还不能给你打个电话了？你这孩子真是的。”

郑羽有些不耐烦，“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我还忙着呢。”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过几天国庆，你应该有假吧？回家来住几天，妈妈做点好菜给你吃……”

“国庆不放假，我在这儿也什么都有的吃，你别操心了。要是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先挂了。”

“郑羽，你不会还记着之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吧！你都多大的人了，成天跟小孩子过不去，你不觉得害臊吗？”

对面声音不算小，郑羽早已拿开手机，心不在焉地开口，“妈，我这都还没说什么呢，你就急了，真要回去惹你生气了，你不得连夜把我踢出去。”

“你少在那阴阳怪气，到时候你要是不回来，以后也别回来了！”

“您看我这几年回去过吗？”

郑羽不再理会，径直挂断，调成静音，反扣屏幕，专心等待她的美味佳肴。只是可惜，挨到外卖陆续送到时，她又有些食之无味。

当晚，她不可避免地做了噩梦。

梦里，那人身影依旧温柔，像蒙着昏黄纱布的旧时光影，温温地附着一层，如暖阳般包裹着她。可转眼，暖意流逝，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掉转方向，去向别处。

在别处，站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穿一双虎头鞋，咧嘴笑着，露出一颗小虎牙。

.

“昏昏姐姐，你怎么又在发呆啊？”

郑羽回过神来，望向眼前这个六岁的小娃娃，只是笑，“姐姐昨晚没睡好，有些累，小星会怪姐姐走神了吗？”

小星弯着眼笑，煞有介事地摆手，“当然不会啊。昏昏姐姐快去睡觉吧，我也可以当妈妈的。”

她说完，自顾自进入到扮家家酒的游戏中，对着一字排开的娃娃，时而高声扮演“妈妈”，时而细声扮演“女儿”，纠结了会儿，拿起一个胖胖的光头娃娃，沉声扮演“爸爸”。

郑羽看得失笑，手捂着发痛的头，往休息室走。

其实说是休息室，不过就是门帘隔开，后头摆着几张简陋躺椅，近看，把手处皮质斑驳。

她眯眼，却睡不着，反想起来这福利院的契机。

当时她接触摄影已经有一段时间，也投身于网络，致力于扩大影响力，能吃得起摄影这碗饭。很偶然的一天，郑羽浏览网页时在边角看到一个小广告，插在声色张扬的花绿广告里，显得十分朴素。

她鬼使神差地点进去，发现是一个福利院打算通过照片拉取投资，想找个摄影师。网页里有一些模糊照片，看上去都是用手机拍的，大多是一些基础设施以及周边环境。

唯有一张金属牌匾让她印象深刻。

那上头写着“满福大院”，通体金黄，在烈日下亮得晃眼。

郑羽加上了广告上的联系方式，跟福利院院长万绛沟通一番，免费给她们拍照，那段时间也帮着在网上拉投资，两方关系便熟络起来。

万绛也逐渐成了她口中的万姨。

福利院的小孩有些是身体缺陷被弃养，有些是孤儿，有些甚至只因为是女婴就被扔在荒郊野岭，幸得人相救，才能平安存活。

郑羽跟福利院的孩子关系不错，得了空也常带些书本衣食来，一来二去就跟孩子们处熟了，其中最熟识的便是小星。她是个极安静也极善良的姑娘，初次见面时她忙着在角落里给娃娃们分配角色。

郑羽凑上去跟她说话，问她娃娃的名字，给它们扎小辫，顺理成章地成为娃娃军团里的正式兵，尽职尽责扮演“妈妈”的角色。

这一扮，就是三年。

从小星三岁扮到她六岁，也算是成了她生命里一个难以割舍的人。这倒也不能怪郑羽多想，实在是她每次来这儿都受到了小星的热烈欢迎，这对于一个生性安静的女孩来说，或许是有些特别的。

夕阳透过窗缝照在她眼皮上，郑羽回过神来，收起思绪，照例跟小星道别，一个人踏上回家的路程。

山间小路崎岖狭窄，即便是偏小的电车，她也费了些心思开。等车开到大道上，夕阳像潮水扑了满脸，她眯着眼，松气的瞬间竟有些难以言喻的不舍。

才进家门，她又收到了她妈妈的连环电话轰炸。

郑羽头疼地按着太阳穴，“之前也没见这么着急，最近怎么跟催命一样！算了，眼不见心不烦……”

她说着，便将手机关机，索性不再理会它，为了转换心情，拿起平板开始摆弄闲置很久的抖音账号。

她的抖音账号上零零散散地发了几条vlog和一些搞笑视频，总点赞十几万上下，极其稀少的时候会开直播。

这次的直播也跟往常一样，人少得可怜。

郑羽倒是不在意，将平板调整位置后，准备唱歌，选了一些音调平和的歌曲，窝在沙发里用回声话筒细细声唱。

偶尔的间隙里，她抬头，又瞥见那串熟悉ID送的打赏，屏幕里特效不断，不是轮船就是摩天轮。

“你好，没必要送这么多的，快去睡觉吧，很晚了。”

打赏逐渐停下，那串ID为43256671的用户在评论区发了一句话：

今天不开心吗？

郑羽看到那句话时，已经过了许久，评论区仍旧空荡荡，只有这条评论。她有些晃神，忽然想起这个用户似乎从她开直播以来就在，出手也莫名的大方，即便她只是唱唱歌跳跳舞，偶尔厨房翻车后手忙脚乱地补救。

明明只是些无聊的事情。

“没有啊，夜深人静的时候，适合emo，我只是闲得发慌罢了。”

她说得随意，和着曲调哼下一句歌词，却没再等到回复。直播间偶尔有进来出去的人，那条评论被逐渐淹没，反而打赏依旧，像是设了闹钟，每隔几分钟便出现。

郑羽静静地看着，有些莫名。

这个人还真是奇怪。

到十一点的时候，她关闭了直播间，想去煮碗面，平板上弹出视频通话，是她十七岁的弟弟。即便知道等着她的是一段责骂，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通话，她仍旧按下了接听。

果不其然，对面破口大骂。

“……你不回来就别认我这个妈了！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以后也别联系了！”

郑羽静静听着，心里没有什么波澜，“你怎么总是要逼我，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不联系就不联系吧，反正我和你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姐！”

突然插入的清澈嗓音中止了郑羽的话，她薄唇轻启，终究无言，只听着对面的窸窣声。

“姐，过几天就是你生日了，还正好是国庆，你就回来吧，咱们一起给你过生日啊！你也知道，妈一向不太会说话，她只是关心你罢了。”

“姐，回来看看吧。我换了班主任，正好是之前教你的那个老师，你回来，咱们一起去看看她……”

郑羽紧攥着平板，指节边缘发白，眼眶有些酸涩，忙遮住摄像头，半晌，轻轻点头。

“我想吃板栗炖鸡。”

对面话语声骤断，只剩下沙沙响声。

“可以吗？”

“可以可以，姐，你就放心回来吧。我给你做，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在她弟聒噪的声音后，她听到一句极其细微的话，是她妈妈的声音，仍旧不是好脾气，骂骂咧咧的。

“真是犟丫头，跟你那个死爹一样。”

郑羽嘴角轻扬，这两年一直凝结在胸口的郁气，也总算随风消散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