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笼

一个冬天。肖付惊刚下课,裹着大衣往宿舍楼走。天阴沉沉的,却没有下雪。

他避开人群,折入了一条小道,一阵大风吹来,肖付惊眯了眯眼,下意识将下巴缩进衣领里,而后双眼微睁,猛地抬起头。

前面有一个黑色挺拔的身影,碎发在朦胧的灰色天幕下微颤。

江钦?

肖付惊的心猛地提起来,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而后跑了起来,跑到一半嫌书包累赘,直接甩掉了。

他看到前面的身影越来越近,近的可以看到藏在衣领中修长的脖颈,冻的微微泛红的耳朵,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对方听到声音偏过头来。

肖付惊脚步猛地刹住,眼中的光刹那间黯淡下去。

不是他。

“同学,你有什么事吗?”对方很有礼貌地问。

肖付惊在原地站了半晌才缓缓转过身,“没事。”他走回去拿起书包,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单肩背上,越过那人低头走着,不知走了多久,抬头一看,已经在宿舍楼下了。

三年来,他的生活只剩下轨道,他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从教学楼到宿舍楼,从宿舍楼到图书馆,从图书馆到办公楼。双学位,全国竞赛,组织各种活动,兼职,大三,他已经把大学四年的学分修完了,他几乎自虐式的想要榨干自己。

这里连流言蜚语和指指点点都没有,没有人知道江钦的存在,没有人知道他们在一起过,茫茫黑夜中他就只剩痛苦。

无数个失眠的夜,他独自一人走出宿舍,站在走廊的窗边,听着远方火车的汽笛声。他明明有住处,却觉得自己在流浪。

宿舍里没有暖气,空调吹的热风透着丝丝凉意。

“回来了?”肖付惊开门的时候,他下铺的徐瑞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看过来。

“嗯。”肖付惊应了一声,放下书包便蹲下身往床底掏东西。

“你找什么呢?”

肖付惊在学生会学到了不少人情世故,为了当上学生会会长更是特意跟同学搞好关系。“送你的书。”他从皮箱的最顶端拿出一本书,转身递给了徐瑞,“你之前不是说想找点治愈类的小说看吗,这本不错。”

徐瑞一怔,伸手接了过来,“我就随口一说,你还真记住了啊?”他低头翻看了几页,又看看肖付惊,感叹道:“你这条件怎么不谈恋爱啊,那么多女生追你,你一个都看不上?”

肖付惊笑了笑,“你自己还没脱单呢,先把自己搞定了再来催我。”

徐瑞神秘一笑,冲肖付惊眨眨眼,“快了。”

肖付惊冲他笑笑,“我等着吃瓜。”他说完便转回头,垂眼看着皮箱最里面那块玻璃。

他将玻璃拿出来,放在一个圆形底座上空,玻璃便浮在了半空中。他将台灯打开,一片澄澈的大雪缓缓落下。

肖付惊趴在桌上静静地看着,心中想:

江钦,这个城市没有雪。

*

元旦晚会,肖付惊正在后台组织节目,接到了王吒的电话。王吒这几年心野了,居然把分店开到了上海。肖付惊去过一次,没想到一个算命爱好者开起店来生意居然还不错。

“我说你一个大学生怎么比我这个做生意的还忙,我给你打了五六遍电话你才接。”

肖付惊笑笑,“我们今天元旦晚会,我在后台呢。”

王吒语气突然兴奋起来,“我正好一个人无聊,我一个社会编外人员能进去?”

“你来呗,我让人领你进来。”肖付惊这边说着,向灯光师打了个手势,又在键盘上敲了几下。

“20分钟到!”王吒说完就挂了电话。

王吒是在肖付惊大一的时候把分店开到上海来的,他最初在这边认识的人也不多,来到上海后经常跟肖付惊联系。肖付惊同学朋友虽多,但除了钱忆杭他们其实没几个真正交心的,倒是跟王吒走的更近些。

20分钟后,肖付惊正拿着表跟主持人核对流程,转身就看到两个学弟一人抱着两大袋子爆米花晃晃悠悠地朝后台走来,袋子摞的太高,几乎看不到人脸。

“会长!哎,会长在哪儿啊,我们把人给领回来了。”杨雨扭头问旁边的人。

“你对面。”肖付惊说道。

杨雨一露头,袋子哗啦啦掉了下来,他下意识地接,爪子一通乱抓,啥也没抓住,那袋子很薄,顿时摔破了一个口子,有些许爆米花洒出来了。他霎时大窘,讪讪地缩着脖子站直了。

肖付惊笑了笑,“你这都从哪儿弄的?”

杨雨见会长没生气,顿时咧开嘴笑笑,“王老板给的!后面还有呢,唐嘉言还有孙乐他们还在搬,还有喷花筒小礼炮!”

“呦,肖会长忙着呢!”王吒穿了身黑色西装,肩上挂着个米色布袋大摇大摆进来了。

“你这是打算在我的元旦晚会上开party?”肖付惊笑着说。

“看节目怎么能没吃的没玩的呢,哎,你们几个小兄弟帮忙把爆米花盛在桶里发下去,不用担心不够,管饱啊!”

学生会的人一拥而上,嘻嘻哈哈地开始盛爆米花。

肖付惊笑着摇摇头,好在流程已经对的差不多了,就等着观众到场了,他也就没管,由着他们闹去。

王吒看了一会儿推搡热闹的学生们,扭过头看肖付惊,“你吃饭了没?”

“吃了。”肖付惊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王吒拿胳膊肘拐了下肖付惊,“你蒙谁呢,你别忘了我是个算命的,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你没吃晚饭。”他说完就从布袋里掏出了一根玉米,“吃点儿?”

肖付惊朝他瞥了一眼,“你这打扮特像个骗子,你这玉米不会有毒吧?”“我去你的,不吃拉倒!”王吒说着就要将玉米揣回兜里,紧接着被肖付惊夺了过去,“这么大的老板,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还待收回去的。”

他将手中的文件往旁边桌子上一放,抓着吃了起来。

晚会开始后肖付惊就没那么忙了,按理说他应该坐在观众席的前排看节目,但他没这个兴趣,反而远离人群,推门走到了礼堂外。礼堂内的音响声音很大,在墙外都能感受到地面的震颤,肖付惊靠在墙上,抬头看向夜空。

今晚的夜空很干净,没有星星也没有云,只有一轮澄澈的明月挂在空中。他就这么看着,入了神。

“哎,发什么愣呢?”王吒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出来。肖付惊回过神来,“你怎么出来了,不看节目吗?”

“这会儿唱歌呢,我站这儿就能听到。”王吒身上还披着那个布袋,领结却打的很规整,看起来真的挺像个骗子。

肖付惊应了一声,没再说话。王吒看了他一会儿,从布袋里掏出几枚铜钱,拿在手里晃得叮当响,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要不要算一卦?不准不要钱。”

肖付惊朝他手中的铜钱瞥了一眼,突然说:“行。”

王吒笑了笑,两人齐齐蹲下来,他拿着手中的铜钱晃了晃,嘴里念念有词,而后往地上一洒,几声清脆的响声,王吒仔细看了看,捏了捏他并不存在的胡须,看着肖付惊说:“还记得五年前我说你情感经历坎坷吧?”

“嗯,”肖付惊抱着膝盖挪动了下脚,“被你说中了。”

王吒神秘地笑笑,“我看啊,你这道劫快要到头了。”

肖付惊知道王吒是想哄他开心,但他还是抬起眼皮问:“什么意思?”

王吒朝地上的铜钱点了点,摇头晃脑地说:“苦尽甘来喽!”他将头往前凑凑,小声说:“我冒死给你泄露点天机,你等的那个人快要回来了!”

肖付惊看了他得有十秒,捏了捏蹲麻的腿站起身。“哎,给钱啊!”王吒喊道。

“应验的那天你来找我要钱。”肖付惊头也不回地说。

王吒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摇头,“这小子真精明。”

一年匆匆又过去,大四的时候他拿到了四大的offer,但因为下半学期才开始实习,他为了把上学期的空闲填满,赶着一场场会议,做起了翻译。

寒假一到,学校里很快便空了。

肖付惊正坐在空荡荡的宿舍里研究最近会议要用的翻译术语。一场七天的陪同会议,这次是关于无线电缆的,他之前没有接触过,全是又长又生硬的词汇,他背得一个脑袋两个大,手机闪了好几下他也懒得看。

他很喜欢这种全身心投入一件事的感觉,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短暂地麻痹自己,从深渊般的痛苦中获得片刻喘息。

背着背着,他干脆两只脚都搭在桌子上,后背仰靠在椅子上,闭眼将刚刚记住的词汇串起来,自言自语一通。

“嗡嗡嗡——”

“我去!”

铃声震得他浑身一颤,吓得差点从椅子上一头栽下来。

“哥!快看外面,你们那里下雪了!”

肖付惊刚把电话接起来,肖付奇就一嗓子吼过来,肖付惊立马将手机从耳朵旁边拿开,离了八丈远。

来J大这边快四年了,他只在去年冬天见过一点雪,细如头皮屑,且下的极其敷衍,随便飘了两下就没了,连点水痕都没留下。

肖付奇还在电话里喊,听嗓音很兴奋,“哥,今年家里下了好大的雪,听说受强冷空气影响,今年整个东部地区都下雪了,你快去看看呀!”

“好,我现在就看,你别嚎了,下个雪这么兴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南方人。”肖付惊边说着便走到窗前,猛地将窗帘拉开。

刺眼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

他下意识地伸手挡了下眼。

“怎么样,好看吗?”肖付奇急切地问。

肖付惊将手移开,漫天大雪映入眼帘。他双眼微睁,打开门快步走向阳台,手紧握着栏杆,肩膀微微颤抖,“真的,下雪了......”

随着他嘴巴的张合,一团白汽弥漫在空中。

“江钦你看,我说话冒白汽了!”

“你这算什么,我也有,比你的还多。”

“你这喷的晚,我的都散没了。”

“有本事你再来一个。”

“来就来!”

肖付惊以为很多事他都忘了,慌乱焦灼的少年期早已回不了头,多年前的那句话却隔着重重流年向他开了枪。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哥,我知道你们那边下雪就给你发消息了,但你一直没回,我怕你错过了,就给你打电话了。爸妈都挺好的,讨债鬼也白白胖胖的,还跟之前一样,胆小脾气大。”肖付奇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哥,等过完年我就去上海,我跟你一起找江钦,好不好?”

这个名字就像一声沉重的心跳。肖付惊不得不按了下心口,抬眼看着漫天大雪,哑声道:“好。”

这次无线电缆的公司是一家知名度挺高的国企,近十年异军突起,发展迅猛。肖付惊对这家公司的第一印象就是有钱,十分的有钱。

造型独特的玻璃大楼,站街对面抬头仰脖子仰到翻过去也看不到顶,里面跟个巨型科技馆一样,躺地上才看得到天花板,有整整一面墙都是书,内容先不说,逼格是装到位了。

肖付惊踮脚仰脖子看了半天也没看清上面几层架子的书名,看这玩意儿得用望远镜。想要拿下来看看那更不可能了,书放那么高,就算梯子叠罗汉也够不着,得搭个直升电梯。

肖付惊这七天是陪参观,陪会议,陪谈判,陪吃饭,还由于地界太大,想上个厕所都要走半天,大得让人绝望,肖付惊还负责陪上厕所,就差陪睡了。

虽然客户包了住宿,但这家公司离学校不远,还报销打车费,肖付惊还是选择回宿舍住,这样一来一回又能耗掉很多时间,要不然待在酒店他还真不知道要干什么。

再过几天就过年了,大街上到处都是红灯笼,街道两边的树干上缠满了彩灯,很热闹。肖付惊坐在出租车里往外看,却觉得像一排排灿烂夺目的尸体直挺挺地立在两旁。

1月份这几天很冷,晚风拂过,有丝丝清凉的甜味,有那么一刻,肖付惊希望车就这么一直开下去就好了,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开到世界尽头,开到生命终结。

J大校园里人很少,但旁边的小吃街却很热闹,经过西门的时候他看到一个老爷爷推着一辆脚踏车,车后面是一个大大糖葫芦架。

肖付惊经过糖葫芦架时,抬起眼皮鬼使神差地问了句,“有番茄的吗?”

爷爷看了他一眼,“番茄的没有,明天我给你做一个吧。”

肖付惊点点头,垂下眼皮从兜里掏出手机。

-齐哥,这个活明天就结束了,过年期间还有单子吗,有的话找我,我随时都在。

高齐很快回了过来。

-有,很多外企不过年,但是,你就算不回家过年,也得给自己喘口气的时间吧?

-我一直喘着气呢,中气十足,就差钱。

-......行。你专业能力强,又敬业,口碑好,其实好几个客户一直问你呢,我一会儿把几个需求发给你,你看看吧。

-行,谢谢齐哥。

很快高齐就发了几个需求过来,肖付惊又打起了精神,回宿舍洗了个澡,一边擦头一边看资料。

看了一会儿资料,头发也干了,他便窝进被窝里,翻开了通讯录,一直看着四年前那五个未接来电,拇指点进去又撤出来,反复几次,终于将通讯录关掉。

他回到主页面,随便翻了翻,刚要打开微信,通知栏往下一拉。

钱忆杭:给你寄的东西到了,记得去拿。

肖付惊看着屏幕沉默几秒才回:你给我寄东西干嘛?

钱忆杭发了个白眼的表情:不让我陪你过年,寄个爱心礼包都不行了?

肖付惊发了个自杀的表情:你爸妈就你一个儿子,我要是把你扣这儿,他们估计得上我这儿来闹。

钱忆杭又发了几个搞怪的表情,才接着说:说真的,你都四年没回来过了,还恨你爸妈呢?

肖付惊抬起头呼了口气,完全不恨是不可能的,如果不是他爸妈,江钦就不会不告而别。如果不是在住院部门口那几分钟的对峙,他就能接到江钦的电话。

但更多的是,他没有回去的理由。江钦不在那儿。

-早就不恨了,懒得回,我得赚钱。

-你都进投行了,以后还会缺钱?

-多赚点总没坏处。

一阵寒风吹过,挂在灌木丛中的彩灯晃了晃。钱忆杭一身黑色大衣,站在空荡荡的宿舍楼下,盯着输入框里那一行字:那江钦呢,你还等他吗?

他红着眼望向肖付惊那扇窗户,暖黄的光,但一点也不亮,在周围一片黑暗中显得孤零零的。他看了一会儿,又垂眸将输入框里的字删掉了。

钱忆杭:得,你说的都对。

肖付惊退出微信界面的时候看到了手机屏幕上的通讯录,他对着那个绿色图标发了会儿呆,最终关机睡觉了。

七天会议结束后,肖付惊依然坐出租车回家,经过西门的时候看到昨天的老爷爷老远就冲他招手。

肖付惊走到跟前,爷爷递给他一支番茄糖葫芦,“专门给你做的,就这一个。”

肖付惊一怔,伸手接了过来,盯着手中的糖葫芦,半晌才说了句:“谢谢。”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付了钱,又是怎么走开的。他拿着糖葫芦,迟钝的脚步声都显得灰蒙蒙的,他感觉不到脚下的地面,仿佛抬脚的瞬间,脚步就会变成灰尘,却又无比沉重。

耳边的风越来越大,眼前渐渐模糊,只看得到一片璀璨的光,宿舍楼依稀亮着几盏灯,嬉笑打闹声从几个窗户中溢了出来。

他紧紧攥着糖葫芦拼命地跑,一口气跑回宿舍关上门,靠在门上喘气。

宿舍里没有开灯,月光透过窗户涌进来,像一只冰冷苍白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靠着门滑坐下去,咬了一口糖葫芦,咸的,糖衣都被融化了。

远处响起了烟花声,窗外却始终是黑底空白。

——一道震动声在身旁响起,一分钟后又安静下去,很快又响起。反复响了几次,肖付惊垂眸接通了。

“喂,儿子。”是肖敬宇的声音。

“嗯。”肖付惊的声音细不可闻。

肖敬宇沉默几秒才说:“还恨爸吗?”

肖付惊没答。

“四年了,还没走出来吗?”

沉默。

电话那边叹了口气,“命运如笼啊,我跟你妈从小就被规训着要体面,我们俩一辈子都没能从别人的期待中走出来......你别管我!我跟我儿子说说话!”肖敬宇声音不稳,像是喝醉了。

对面传来嘈杂的声音,然后电话换了人,“小惊,妈想明白了,妈跟你道歉,我不管别人怎么看了,男的女的都无所谓,你别再折腾自己了行不行?这么多年了,那个人就那么凭空消失了,到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从小就倔,什么笼子都关不住你,这次还跟以前一样,你出来好不好,外面还有很多优秀的人,这次妈保证不干涉你......”

“妈,”肖付惊打断她,声音中透着疲惫,“我就待在这儿,不出去。”说完就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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