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灏站在那道朱门前,总觉自己出了一趟远门。这一趟一定很久很久,不然为什么他看着的这一切都带着久别重逢的意蕴,显得格外绵长。
吱呀一声,朱门从内打开,一个小童脆生生地叫了句哥哥。
林灏跨过门槛,抱起了那个小孩。他眨了眨眼,记起这是他妹妹林瑜。
仲夏时分,天气过分地燥热。屋内的冰往外冒着寒气,可林灏仍觉得不够。他随手捏了两道降温符贴在门上,屋内才凉快下来。
父亲走进来,递给他一个长盒子,让林灏赶快打开看看。
林灏掀开盖子,发现盒子里是一把剑。
父亲说,这是早年友人所赠,可惜自己用不上。想到林灏会使剑术,就转赠给他,也算是不浪费这把好剑。
林灏拿起这把剑。父亲说的不假,这确实是一把难得的剑。身为修仙之人,他自然看得出剑身盈着的流光。这般有灵气的剑可不多见。
林瑜仰着头,问他要给剑取什么名字。林灏指腹滑过剑身,寒气顺着手指沁入他的思绪。
“叫凝云吧。空山凝云颓不流。”
父亲夸了句好名字,赞许地拍了拍林灏的肩。
彼时林灏刚开始修炼没多久,得了一把称心的剑,剑术进步的很快。
每每惠风和畅的休沐日,妹妹便会缠着林灏让他带自己出门玩。父母站在一旁,看着有些无理取闹的小姑娘,却笑得十分开心。
林灏假装严肃地问林瑜学堂教的书都学会了没,林瑜点点头,让他随便考。
每次考她,也不是每句话都答得上来。但毕竟还是小姑娘,大家也由着她去了。
林灏牵起林瑜的手,带她跨过高高的门槛。每次离开后的回头,父母总站在门边向他们招手,叮嘱道早些回来吃饭。
林瑜是最积极回答的一个,总是大声喊:“知道啦!”然后又一路蹦蹦跳跳,拉着林灏到处闲逛。
城南的日晷就在两人的欢闹声里无言转过十几圈,一阵雨突然落了下来。
夏日的雨来得及,声势也大,砸在瓦砖上又滑落,惹得行人匆匆。
林灏撑着伞,提着一袋酥糕往林宅走,却与一个人迎面撞上。
他往后退了两小步站住脚,抬伞与那人的视线对上。
“林灏?”
那人准确地喊出了林灏的名字,可林灏却不记得自己在何处遇见过。
对方一双桃花眼,本该含着情的,此刻却满是焦急:“林灏,这是在七转间里,不要沉溺于此了。你再不醒来就来不及了。”
林灏脑中泛起波澜,他看着面前那人开口问道:“你是谁?”
像是触到了某种禁制,那人突然呕出一口血,匆忙讲了一句:“你信我。”随即便消失了。
林灏静立在原地好一瞬,喉咙开始发涩。
周遭的一切突然换了光影,不停向后倒退。林灏紧闭着眼,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炸开了一般。
手中的糕点掉落在地上,又被疾风吹散后搅起,在空中翻腾。
再睁眼,不远处是一片火光,火星子不断往林灏这里飘着。明明只是些星星之火,却引出了燎原般的痛感。
他一定是忘了什么事情。可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他要醒来,为什么醒,如何醒,醒了又要去哪?
这些问题该叩向哪个门才能得到答案。
林灏往火光处踏了一步,看到了火光内的一个牌匾。偌大的“林”字被火烤着,让他怔在了原地。
到这个时刻,林灏终于顿悟了。
其实过去的十几天,他有意识地忽略掉了一些异常。那些异常不仅关于家人,也关于自己。
他忽略掉了父母看向他时眼中的不舍,忽略掉了林瑜有时背过他偷偷揉眼。
他忽略掉了林宅庭院的角落,一抹枯枝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昭告了一切痛苦将要降临。
记忆中大火燃起的那天,母亲坐在庭院的椅子上,手里的针线穿梭。她迎着阳光抬起手,感叹了句今日是个好天。父亲在书房里,手上是一本杂谈。妹妹拉着父亲的手撒娇,要父亲给她讲讲书中的故事。
看到林灏路过书房,又赶忙跑过来拉住林灏的衣袖,让林灏去买酥糕给她吃。林灏刮了刮林瑜的鼻子,答应了她。
那天出门前,林灏隔着朱门缝隙探去的一眼,竟成了最后一眼。就这么阴差阳错,林家只剩下了林灏一个人。
那场大火过了很多年,残破的院里有嫩芽抽出,可林灏心里的火仍久久未熄。他用了很多办法,终于查出了那场大火的幕后真相。
纵下这场大火的,是何云尚的人。仙道最具盛名的宗主,竟为了一把剑,对一户普通人家赶尽杀绝。
他是修仙之人,当时却也只是入门。在林灏眼中,修仙之人都如谪仙一般,该是心灵澄澈、遇事坦荡的。
只是父亲从未跟他说过,那把剑早就有人想据为己有。可父亲一直周转迂回,最终把剑递到了林灏手中。父亲认为,他与母亲还有妹妹都不修仙,唯有林灏天资聪慧,入了仙道,这把剑的去处,自然是林灏。
只是所有人都不曾想,一把剑,竟然引了这么一场祸患。
于是林灏此后所念,皆为灰烬。
他贪图一家人在一起的喜悦,所以让自己留在七转间里十几天。
午夜梦醒,他坐在床上,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夜确实静谧,可他总能听到林瑜的欢笑声,或许是执念太深吧。
有那么一些瞬间,他想就这样不再醒来。
因为这个阵让他体会到了久违的幸福。一切都回到了好多年前,笑语盈室,暖光照人。
这个阵真的很难解,但他也真的该醒了。
父亲,母亲,妹妹。我该走了。还能再相见,我如今也知足了。我会杀了何云尚,替你们报仇。仙道不公,我便自求公道。
林灏内心想着,唤出凝云剑。剑立在他身前,他转了下手掌,让剑对准了火光。
猛然一下,剑破光而出,向前刺去。那一瞬间,巨大的灵力把林灏往地上压,他用手撑着自己才不至于让自己直接倒在地上。
林灏把剑召回来,强撑着再一次站起身。剑身被火炙得发烫,像要把林灏的手烧出一个洞来,可他却若无所感,紧紧握着剑柄。
“碧落苍穹,乾坤自定。破!”
一道剑影飞向天空,化为无数道碎光落到火光上。普通的雨灭不掉的灵火,剑雨是可以灭的。
不过半晌,火便没了踪迹。他踏进林宅,从烧得不成样子的庭院里捡起一根残存的枯枝,贴在了心口。
只要是人,总会有各种尘念的。人的七情只是最简单的七种尘念。还有些人,恨中夹杂着难以言说的爱,选择离别又会不舍,比七情更复杂。
这个阵太折磨人了。林灏叹了口气,看着面前迷雾漫开,知道自己活着出了七转间。
穿过迷雾的那一瞬间,那根枯枝消散了。林灏在雾中,听到了家人同他道别的声音。
又一阵风穿雾而过,拂动林灏的衣角。此后每阵掠过的风,便都是家人的呢喃。
一滴泪藏在林灏的眼角,倒映着微弱的光。
迷雾散开,林灏却看见萧塘跪在地上,面前是一滩血,蜿蜒着流向四方。
他赶忙跑到萧塘身边,把萧塘扶起来,走到一棵树旁靠着。他运气给萧塘疗伤,直到萧塘口中吐出一口黑血才停下。
萧塘看着林灏,好一阵都一言不发。林灏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倚着树坐着。
突然,萧塘跟林灏道了声歉。
林灏不明就里,问他为何要跟自己道歉。
一片梨花飘落到萧塘手上,他轻捻了下花瓣,慢慢说道:“千年前,我原是清心派的一位弟子,跟着师父学习清心术。后来师父升为上仙,去了天宫。我晚了些年也升了仙,在天宫看着人间光阴转过好多年。师父升为上仙后,有一群离了清心派的弟子,想借着这个空当抢走清心派的一些宝物。我与其他几个师兄拼命相护,才保全了大部分,只可惜菩提果不慎丢失。万幸的是这些年没落到其他人手中。”
“早年间,聂行远自请回到人间,我随他一道,也废去了上仙身份。此后我与他一直在寻找菩提果的踪迹,直到这次得知何云尚发现了菩提果的存在,便赶忙前来了。至于为何答应收你为徒……是因为认出了你这把剑。”
听萧塘这么说,林灏心中有了一个猜测。他试探着问:“这剑,是清心派的宝物之一吗?”
萧塘点点头,继续说道:“在你幼时我见过你一面,发觉你有天资修仙,便把这剑赠予了你父亲。你父亲是我为数不多称得上是故友的人。清心派早亡了,当年十几位师兄弟,现在还能寻到踪迹的就剩聂行远一人。升仙后,会逐渐忘记以前的事情。只怕再相见,也不会记得过往种种了。”
“仙道的人再提起清心派,都是在贪念那些宝物和清心术法。那些宝物毕竟都只是些有点灵气的物件,赠予值得之人,也未尝不可。只是我没算到,因为我而导致了一场灾祸。”
“我从七转间出来,久不见你,猜到你应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或者你甘愿留在七转间里,我只能闯进去唤你。这阵是我师父布下的,他告诉过我有一道门能把人重新送回阵内。但我毕竟起了影响,阵的禁制把我从阵内踢了出来,还让我无法反抗它的术法。”
“跟你道歉,是因为我闯入阵内让你顿悟,一定很痛苦。我心中过意不去,不道歉不心安。”说完后萧塘半开玩笑道:“若你再晚些出来,我怕是要出事了。”
林灏摇摇头:“不用道歉。没有你赌上命进到我的阵来,我很可能出不来了。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一声灵兽的嘶吼声传来,林灏下意识去提剑,却被萧塘按住了。
萧塘嘴角一弯,语气轻松:“它是来送菩提果的。”
那灵鹿朝他们走来,用长角轻触了萧塘和林灏,随即屈腿跪拜在二人面前。那一瞬,万籁俱静,又迅速转为鼎沸。不远处,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绝于耳,似细碎玉石的碰撞,又似远古的钟鸣声悠长。
枝条摇动,树影婆娑。随即无数灵鸟从林间穿出,一只彩羽凤凰紧随其后,盘旋在梨花树上。巨龙腾空,灵鹿奔忙。河湖的水开始翻涌,掀起一浪又一浪。整个谷心如同复苏的上古之境,各种灵兽涌现,都跟着为首的灵兽拜了二人。
此时,菩提果浮现在灵鹿的鹿角上。萧塘接过菩提果放在手心,熟悉的清香味传来,让他轻松了许多。
他同灵兽们道谢:“有劳多年守护,清心派感激不尽。”
那些灵兽们眼神澄澈,含着等待了千年的话语。
从刚进谷心,它们便知道有位故人前来。只是故人心诚不诚,总归要考验一番。如今过了七转间,考验便算是合格了。
一千年,对仙道来说也是一段如此长的岁月。好在物归原主,它们也没辜负清心派往日的恩情。
灵兽散去后,梨花树树干上出现了一道门。
“师父说过,尘念越重,越难找到生路。今日实属不易,出谷好好好休整吧。”
林灏点点头,与萧塘一起踏进了门。
谷心外此刻聚齐了所有仙宗弟子,看到萧塘和林灏出来,不自主后退了一步。
何云尚站在前方,向两人说道:“两位可是取得了菩提果?”
萧塘点点头,等着何云尚的下文。
“不知两位是哪个宗门的弟子。菩提果这种难得的宝物,应交由掌门处理才是。”
“没入宗门,自己修着玩的。”萧塘嘴角微扬,眼里带着轻蔑,“菩提果是我与他拼命拿的,没有交出去的道理。”
“后生不可妄语啊……”何云尚自顾自劝了几句,林灏没忍住笑出了声。不知道何云尚认出萧塘的真实身份后,这句后生还能不能叫的出口。
“聒噪。”萧塘抬手把何云尚定住,随即飞身出了谷。
林灏告诉何云尚半柱香后便能动了,然后也走了。
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也没有人敢出来阻拦他们。只身二人闯入万兽谷的死地,还毫发无损的活着回来,可想而知二人是怎样恐怖的实力。
出了万兽谷后,两人回到了榭山。
聂行远本来是在半山腰的榭叶亭等着萧塘和林灏的,哪成想等到了两道乘剑掠过的身影。他喊了声,两人许是没听到,聂行远只好赶忙飞身跟上。
榭山山顶有一院落,名为“尘榭”。尘榭阁内种着各式各样的树,最大的一棵开的是梨花。每到春日,那一棵梨花树绽放得格外惹眼,满阁的树在它旁边都失了颜色。
梨花树下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两侧各放了一个蒲团。萧塘收林灏为徒后,两人便在尘榭阁内修炼,闲时就在树下下棋烹茶。
萧塘跳下剑,落到尘榭阁门前,伸手推门时听到了聂行远的声音:“萧塘!林灏!”
两人齐齐回头望去,就看到一柄剑载着一个遥遥欲坠的人过来了。
“我在半山腰等你们,结果你们根本没在那歇脚,害得我一路好赶。”
“万兽谷一趟太累人,只想好好修顿,哪还顾得上半山腰。”
萧塘摆摆手,招呼聂行远进来坐坐。
“菩提果拿到,我便走了。只是如今仙道都知晓你们拿到了菩提果,清心派的宝物不论何时都太过勾人心魄。树大招风,与其被动等着,不如主动一点。创个宗门吧,上仙道是回不去了,好好享受这下仙道。”
萧塘立在门侧,片刻后他说:“我会考虑。”
山风过耳,聂行远拍了拍萧塘的肩:“有缘再相见。”萧塘的那声“好”散在风里。
半个月后,仙道上多了一个叫“尘榭宗”的宗门。
宗门有个奇怪的规定。进了榭山,叩了尘榭阁的门,便算是尘榭宗的弟子了。不录名册,来去自由。
宗门的仙客少的出奇,只有两位,但那两位的实力都讳深莫测。
一位姓萧。萧,莽原有肃风也。
一位姓林。林,平土有丛木也。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