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音仙
第一章海上余音
一.
时值六月,风浪已过去十余天,海面上一派平静。我乘的这只海船名曰平洋,取大洋安宁平和之意。
迫近暮色,海天相接。
远处绚烂的画卷不慌不忙泼染了殷红,晕散进澄明清亮的蓝。堇色渐渐繁重,那蓝还不依不饶做着挣揣。倏然,不知是谁信手一笔,勾勒出墨边,蓝郁沉在暗淡中,终是没了身影。
我倚在船舷边,残霞盈满眼眶。
这一夜,风平浪静。
我醒在一片轻柔的海浪声中,额上沁满细汗。火红的曼珠沙华疯狂地蔓延,鲜血从细长的花瓣上滴落。它摇曳着身姿,婀娜迷人,它分明精神抖擞,却又残败不堪…
不过一场熟悉的梦。
爬起来坐了很久方才平复,但已然了无睡意,船舱里有些闷热,我跌跌撞撞地走到舱外,抬眼,星星点点的光芒洒满夜空。恰逢海风夹裹着淡淡的咸味温润而至,我贪婪地吮吸。
这已是第四夜了,自平洋入海,夜夜如此,无风无浪无惊险,独我夜夜自梦愁。
何时才能到珠玑?我有些害怕了。
“姑娘,已经五更天了,为何不入舱中休息?”
船家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瘪老翁,黝黑的脸上写满沧桑,“再过两天便可到珠玑岛了,待送你至涂山安顿好,也能睡个安稳觉咯。”
“吁…”吐一口深气,“涂山…和沁安一样好吗?”
“涂山啊,既是你师父推荐,必定适合你。”他呵呵一笑。
我又恢复缄默,似乎百无聊赖。
东方的天空泛起微微光亮,海面上忽然飘荡起琴音——
低微喃语尽,引吭起高歌。快珠连妙语,忽转大悲流。
似痴痴沉醉的仙人,在微光中低头缱绻。那缱绻转瞬即逝,他尽兴起舞,癫狂却曼妙。
这一瞬,漫花飘散,风舞月华。
片刻之后,那欢愉渐渐消失,喑哑接连而至却意外连贯。
郁郁气将绝,绵绵不忍离。复奏星河舞,凄尽少人和。
如受伤的鸿雁欲扑棱展翅,蹙眉之间,疾疾掉落,如此反复,颓败不已。终了,气息微薄,翅尖冰凉,倏地飞了起来,瞬虞之间,那么高那么远。
坠落,荡然无存。
花落不见影,日月共缠绵——
一座孤岛在晨曦中若影若现。
二.
平洋抛锚的地方是一片浅滩,雪白的沙石细腻柔软。我有些纳闷,海船能在这样的地方抛锚真是奇迹,看到船家已经走到前面的小山坡上,顾不得多虑,提着剑和包裹匆匆追了上去。
岛的这面全是山。我们接连翻了三个缓坡,再望向山下时,平洋只有巴掌大小。
“都已经攀至如此高地,却只能看清岛的一面,”我指着山下的平洋道:“也不知何时才能寻得人烟,不如,我们回去吧?”
船家憨憨笑道:“姑娘若是累了,找棵树歇歇脚吧,我再走走看,兴许能找到奏琴人。”
他径直向东去了,我寻片树荫地坐下,迷迷糊糊起了睡意。
梦里,我爬上高高的云阶,眼前豁然开朗,白茫茫的云海无边无际。
“仙子,请随我们回去!”
“不!我绝不嫁与天君!”
我低头看见自己的裙摆,红艳如血。
此为何地?为何身后这一片神色严峻的天兵要捉拿我?我转身,乌泱泱一群人已摆开姿势朝我开拔。
“糟了!”下意识地想要迈开腿跑,可无处可逃,无奈,我纵身一跃,跳下云端。
惊醒,我一身冷汗。
船家已经回来,靠着一棵大树睡的正酣。我猜想此时应是正午时分,阵阵海风拂过,躁意消散不少。
但总有一种不安在周身弥漫,就像这岛上的气候,渗出丝丝凉意。
“姑娘醒了?”背后猝然一声,
我浑身不自主地抖动一下。
船家站在树边整理起干粮,“方才我在四周巡转一圈,发现了一片花田,看来近处便有人家。”他走进林中,“我们上岸的地方原是这岛的西边,山壑众多,地势险要。待爬上最高的一座山后,一条大路便赫然在目。这大路十分宽阔,两辆马车可以并驾,想来应是人开凿而出。”
地形摸得清清楚楚,怎的言语之中尽是“不曾上岛”诸类的推脱,从一开始我就怀疑,观察了良久,疑虑倒是不减反增。
“老伯,听闻你往来于珠玑和中原之间已有十年?”
他停住,回过头,面色阴沉:“可这岛我从未见过。”
“你为何要找到那奏琴人?”
“我只是想找个有人烟的地方添些干粮。”
我站在原地迟疑。
十余年,从未听过琴声,从未见过此岛?他说的话太荒谬,可语气全然实诚。
“姑娘不信我,倒在情理之中,林中凶险难料,你留在这候着,待我找到人家讨到干粮,再带你回海上。”
既然林中凶险难料,这半山口又何尝不是。
我还是追了上去。
三.
那片花田出现时,真叫人难以相信。
远眺过去,枯槁的灰色直白袒露着。
船家漫不经心地解释道:“岛上凉意来的早,已过了花季。”他说完径直朝高处山地爬去。
“唉,等等!”我的余光里却忽然出现一抹淡红色,扭头,那片灰独独沉浸在死寂中,与这葱郁的林子格格不入。淡红色方才分明就隐匿在花田里,但站在这里的我找了很久也不见一丝痕迹。
一股阴沉沉的气息从四周慢慢袭来。
“寒阵!”心中咯噔一下。
我拔出剑,双手合实,“赤炀,赤炀,快快显灵!”
它纹丝不动。
寒气越积越深。
“师父先前说要如何唤醒它来着?……赤炀诀?对,掐赤炀诀!反手握柄,顺手掐诀,潜心凝神,运气上行……”
还是毫无反应?
神剑神剑,拜托快显显灵!
我换只手掐出相同的诀,屏住呼吸。
……
不管了直接上!
双手握剑用力划开周身寒气,林间绿透过缝隙微微显露。
只一个蹙眉,寒气又围合过来。
照此速度,必死无疑。
无火无雷欲破寒阵,是我修行所不能及。为今之计,惟从稀薄处靠蛮力攻入,改变防守之势。
我箭跃入空,顺握剑柄,右行一扫,旋身落下,反手接剑,以余力复扫而去。
果然如所料,半空之中,寒气寥寥。
再次跃起,反复用之。
高处优势在一剑剑中渐渐显现。
但我发现,划散的寒气汇聚得愈加迅速。四肢已变得冰凉,再次跳起,倏然,一股冷意径直袭来抵紧脖颈,越积越深。眼前开始出现幻影,一只猛虎直勾勾瞪着我,眼发绿光,气焰凶恶,俄而,它振躯咆哮,血盆大口迎面扑来。
老虎…
我似乎在说什么,但什么也听不清。
冷…冷…
还有知觉吧,我不知道,好像已感觉不到。
寒气易散不易布阵,凝结作兽形蛊惑人眼…
幻兽阵…
大约是吧…
是书里讲的幻兽阵…
四.
我醒来时正躺在一张偌大的檀香案上,一张白净的脸盈入视野。站在案侧的这个男人,额骨略宽,脸颊消瘦,眉色清淡,细如柳叶,那双眼睛生的格外好看,形似凤头,灼灼有神,珠若琥珀,流光溢彩,睫羽轻垂,宛若尾翼,眼睑微颤,楚楚动人。
我盯着这么美的眼睛沉醉了很久,那张白净的脸上拂过淡淡笑意,“我何以让姑娘盯得这样久啊。”话音刚落,他身后冒出来一片黄色的衣角。哎呀,原来他身后还有一人。我羞涩地笑着,颓然坐起来,只见一个穿着淡黄色羽裳的女子站在那里,眉清目秀,娇小可人,看年纪不过二月豆蔻初上梢头,这般模样,着实惹人喜爱。
我约摸记得先前被困在了寒气阵中,力将尽,气将绝,不出多时便陷入冗长的梦境,怎的来到这里,眼前这个白净的男人是谁,为何这眉眼分外熟悉,他身后那黄衣服的小丫头又是谁……我急于开口,一口血喷涌而出,白衣男子速速扭头看一眼身后,小丫头心领神会地走上前拍拍我的后背,又一口新血咳吐出来。
“姑娘莫要担心,不过是置身寒气中略沾染些寒毒,我方才既解了这毒,又灌输些许真气与你,你且安心静养几日,便无大碍。”
“多谢…”我向那人作揖道,他微微点点头,转身便欲离开。
“唉,等等!”
“何事?”那双细长的柳叶眉轻轻上挑,满腹的疑惑活生生全写于脸上。
“在下沁安弟子顾青罗,不知恩人该如何称呼?”
“这倒是个问题,容我想想。”他在门边踱起步,转眼一只脚踏出屋子,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把扑到他腿上,死死拽住白色襟角:“大叔,你别走啊。”
“本来还想琢磨个好听点儿的叫法,既然你顺口而出,不如就喊‘大叔’罢了。”
他身后那小丫头扑哧一笑:“师父还这般年轻,如何能称‘大叔’,还是像客人们那样唤作‘仙君’吧。”
他递过去一个冷厉的眼神。
仙君?果真碰上神仙了!
一口血又吐出来,
“莫激动!莫激动!”小丫头咯咯笑着,转身撵上已经跨出门槛的神仙。
我在这仙君的宫中待了五日,心中一直念叨着去珠玑岛的事儿,可憎的船家,不是说会依照师父的吩咐安全地把我送达珠玑岛吗,怎么到现在都不见踪影,莫不是也被困在寒阵里面出不来吧,倘若真是这样,我这样一个大路痴,根本辨不清方向,岂不是去不了涂山?不行,我得赶紧去找船家。
那日我抱着一颗坚决的心发誓一定要走出仙宫,没想到它太大,兜兜转转三个时辰,竟然回到了原处。这真真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深深地伤害了一个路痴的自尊。
“喏,你这小丫头还真不听话,一大早就在这宫里乱跑。”
我转过身,一个白白嫩嫩的小仙倚在桂树下,
“你…你是谁啊,凭什么管我?”
他浅浅一笑,露出两个酒窝:“你这么笨,记得住我的字名吗?”
“你们做神仙的怎么都这般傲慢?”
“不敢当不敢当,我可不是什么神仙,一界小道罢了。”他作揖道,“在下秦芷恒,鹄鸣山道人,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姑娘海涵。”
“原来是蜀地道人,”我还礼道,“沁安门生顾青罗,偶至此地,颇感陌生,还请秦兄指点宫门何处。”
“这余音宫不可擅自进出,若有急事需向仙君禀告。”
“仙君所在何处?”
“唔,你看身后那座山,”我转过身,他笑道,“金楞为顶便是仙君所居之处,你若是能找到,恐怕不会流滞于此。”
“想来秦兄可以?”他应是黄衣仙侍所说的客人,虽未登仙,修行也差的不远。
“未及,你有何急事,不如说来听听,我来这里已有些年月,宫内宫外大大小小的事皆略有耳闻,兴许能为你排忧。”
我半藏半现讲完上岛之事,发现他神色悄然凝重,但转瞬又悠然自得,“那船家怕是已不在此地。”
“你所闻之事中皆无他?”
“不,有他。”
“他在何处?”
“小丫头,你可知此为何岛?这可是位于阴阳之交的余音岛,你们自何处来,便往反处去,不能回头。”
“怎讲?”
“你要找的那人,死了。”
他唱着蜀谣转身离去,歌声飘散在半空中,委婉轻悦。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