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天镜采参

第十六章天镜采参

一.

秦芷恒所需四味药材,分别为菖蒲、远志、茯苓和山参,听起来倒是简单易寻,可就是最后一味药山参,讲究颇多。此参需长于《大荒北经》中所言不咸山中,采于天镜侧畔,五岁腌雪,至第六岁夏末,叶生五匹,方得采挖入药。

至于那不咸山,不过单单大岭之中一处山脉,三时积雪,群峰掩映,云雾缭绕,寒气刺骨。山顶更是气候无常,尤为夏时,常常日光明丽转瞬之间又是乌云密布,天镜便生于这变化莫测的不咸山顶。

大荒之时,天地晦明不分,此地烟焰喷燃,重热熏腾,腥臭万分。至烟焰消失,白灰纷撒,雾涌云蒸。岁久,不咸山成。又因雨雪积滞,蓄水成湖,故而久生天镜。

天镜采药,于我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世人而言,万分艰难。可我寻思着,秦芷恒乃是入得三重天的仙人,于他而言攀临天镜,倒像下凡般简单。但他的病情近来加重许多,自蓬莱仙岛往来一趟,他愈发心气不宁,脾胃不磨,悲伤不乐。

“恐为邪祟乱志?”我在涂山时听白芷长老讲学,其中所谓定志,便是定的心气不宁,五脏不足,悲伤不乐。想来那龙鳞上禁咒深重,他将龙鳞贴身藏着,本是伤神伤志,又花费仙力去解禁咒,怕是邪祟也伤了灵元。

“以我仙力,本可抵御邪祟,只是旧时缘由,所遇邪祟皆侵扰我灵元,每愈之,仙力降一等。”他回望一眼身后的山,登上船朝我走来,此番前行,正是去往高句丽寻那天镜山参。

二.

北行之路,我最担忧的是秦芷恒的身体,大部分时候他精神饱满,如同往日般遇事总能冷静、熟虑,而后有条不紊地处理一番,纵是妖邪也能悉数解决。但有时他忽然卧倒不起,面色煞白,恍惚振悸,这般病倒并非一时就会好转,少则两日,多则十日,看起来虚弱不堪。

“须行得快些,”他道,“趁我未病之时,多赶些路。”

这一日,我们下了船来到一片山阴处,渐感凉意。一个老翁坐在道旁,眯着双眼,似在乘凉。

“老伯,敢问大岭往何向?”秦芷恒推算大岭应相距不远,打听道。

那老翁不作声,手指向东边。

我们谢过老翁,朝东行去。不多时,又见那老翁坐在道旁,眯着双眼,悠哉纳凉。

“奇怪,此处与方才那处分明不同,怎的老翁还在?”

“老翁,敢问大岭往何向?”

那老翁仍不作声,手亦是指向东边。

我们又向东行了两里路,再次见到老翁坐在道旁。

“大岭之中,偶有蜚蛭,虽生四翼,惧冰雪,惧烈焰。”秦芷恒正要开口,老翁却先言道。

“你是何人?”

“我是何人不紧要。”他笑笑,用一片宽大的树叶盖住脸不再言语。

我和秦芷恒面面相觑,不知他到底是何来历。看他闲然自得倚在树下,又不再与我们讲话,对他方才所言将信将疑。

只是这一次,他手指向西南边。

秦芷恒没有理会老翁手势,带着我向东北边行进,出了山又经过一片平坦的土地,再往前一片绵绵不绝的山脉遮住视线。

“大岭…”秦芷恒脸上显出欣喜,转瞬却满面肃然。

他抬头仰望眼前这片山峦,默不作声。尔后,忽然倒下。

“长白!是你!”

话音刚落,一群手掌般大的虫子从山口飞出来。秦芷恒还倒在地上,我顾不上多想,拔出剑正要防御,“不可!”

一声叮当碰撞响,一道水汽四面迸溅,飞虫退散回去。

我跌落倒地,吃惊地望着秦芷恒。

“不可伤它们,长白对我有恩!”

“长白是谁?”

他捡起一块小石子砸向山口,石子弹落回来。

“大岭有封印?”我惊奇地问。

他并不理我,朝那山喊道:“长白,为何要拦我?”

“秦仙,若五百岁前我不曾去往楚地,你又不曾去拜访我,今日你便不会逍遥为仙,我亦不会至此苦寒之地。想来便是可笑,我此生传授登仙之术于百人,却是行至万里才有一人能领悟其中要道。”

“长白,我虽逍遥自在,却远不及你从前。”

山岭处安静片刻,再次传来声语,“若你还能如从前尊我一声‘师父’,我便许你入山。”

秦芷恒并未犹豫,唤道:“师父!”

山口封印缓缓打开,他从地上爬起来,佝偻着腰走进去。

“师父教诲之恩我一直铭记于心…”

“我已老矣,流放至此蛮荒之处鲜有人问津,你若真心感念于我,就救我去沃泽做个快活神仙…”

三.

秦芷恒从未告诉过我一路上这些让人摸不清头脑的事究竟是如何一回事,但我知道他一定都知晓其中缘由。就如我们到达不咸山后,将要面临的一切,他其实悉数清楚。只是和他待得久了,我差点忘记他是个仙人。

进入大岭后,那些所谓四翼蜚蛭,还有山口被吓退的大飞虫,全都不见踪影。比起来时路上所遇种种怪事,自群岭中寻得不咸山竟是顺遂许多。

此时正值夏时,不咸一片葱郁,只是山顶之上,仍有寥寥积雪残留。天镜隐匿于层叠的云雾中,不显真影。

我唤起观微术,秦芷恒立刻拦住,大呼:“不可!观微虽能感知天镜,云深雾重却举步难行。此般境地甚是危险,还是等云开雾散再来采药吧。”

见我有些不愿,又说道:“明日积云便会散去,山顶会是一片清朗,信我!”

好吧,见你办起事来百般靠谱,信你!

我虽还有些不乐意,可更不愿孤身涉险,只得跟随他下了山。

第二日正午,我们再次登上山顶,果真如他所料,一片清朗不见云雾。

天镜就在眼前,我兴高采烈地跑过去,绕着湖畔寻了一圈,什么参株都没有!

“若是易采,我的伤岂不是早就治愈?”他顿了顿,神色骤变,“这天镜之底有一种赤石,质轻却未浮上水面,接近此石常能安心定志。”

“那就入湖底采一块赤石带在身上,”我又兴奋起来。

“你在讲何笑话,我每每接近于它,都会忽感晕眩,逾时神安志定,却宛在虚境之中,身旁一草一物皆如旧时所见,更别说采一块带在身上。”

不是吧?采不到山参又不能采赤石,跋山涉水来此寒地作什么!见我满脸疑惑,秦芷恒接着说道,“不过,若入天镜中央打坐半月,倒也可定志十载。”

“入天镜中打坐,便可安神定志十载,为何?”话未说完,我被他一只手拉过去,拽进湖里。

“欸!我不会水!”

“顾青罗,我改变主意了…”湖水漫过头顶,我脑子中一片嗡嗡,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看见他嘴里冒出一串串气泡,模样有些好笑,我情不自禁咧起嘴角,瞬时,水一咕噜涌进来。

他露出柔和笑容:“赤炀,请入我过往之境,见我往岁,共我余生,可好?”

四.

我似是许久没有梦到曼珠沙华了,那炽火般蔓延的猩红牵绊每一瞬的呼吸。我急迫地寻望猩红的尽头能有一丝可以喘息的契机,像只淹水的燕雀抖索扑腾。

尽头!确是有尽头!在花瓣伸展的尽头,勾住白色的裙角。

白色衣裙向上方延展,迎面而来是满脸慈和的笑意,转瞬之间大惊失色:“你怎会来此?何人带你而来?”

“余音仙君?”我惊诧。

他扭头朝海上望去,一叶孤舟向海岛驶来,舟上那人一身素衣白裳,辨不清模样。

仙君忽转过头大笑,涕泗横流:“原来是我!”

原来是他!是,他吗?

红白交织的影子渐渐模糊,我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已置身于寒冰之中,四周茫茫一片。秦芷恒就盘腿坐在对面,双目紧闭,面色慌张,似乎正经历一场波澜动荡的梦。

我轻声唤起观微术语,见一豹尾虎齿猛兽扑面而来,吓得赶紧停下术语。

“不行,还是去帮帮他吧…”终是无法放下好奇,恍惚之后我还是决意改用濡梦术,入他梦魇之中一探究竟。

这是一处山峦叠嶂之地,在两峰相交的谷中,一条清涧顺东而淌。涧边坐着两人,一人头戴青笠,一身黑袍,另一人道士装扮,素衣白裳。

“屹于道者,既心生万物,何故求仙?”戴青笠者问。

“我既心生万物,万物何生我?每问于天地,曰上下一体,我与自然,自然与我。然,鱼汲水,花寄土,人倚生灵,可见鱼谢于水,花谢于土,人谢于生灵?万物取所需于自然,何恩之?故而求仙,以报自然。”白衣道士答道。

“若成仙,何以报?”

“平战乱,镇邪祟,减其苦。”

“兵将可平战乱,术士可镇邪祟,何不为之?”

“兵将、术士皆养于自然,汲其大而馈之小。为仙者,皆报于自然,非取也。”

戴青笠者听闻此言,良久,叹道:“善哉!”

白衣道士抬起头看着他,神色懵懂,目光澄澈。

“仙人可是答应要收下我了?”

这时我才看清,原来那白衣道士正是秦芷恒。只是相比于现今,模样谈吐稚嫩许多。

转瞬,梦境又跳转至一座陡峰之上,秦芷恒手执一把龙鳞纹饰青铜剑,清风袭来,仙袂飘舞。

“快说,该如何登上此峰!”问话之物不可言状,软塌多变似一滩涎水,中间夹杂着粘稠的泗液。

我远远望见便觉得那滩东西令人恶心,但它近旁那老翁面上丝毫不显半点嫌弃,老实答道:“待洪水肆发,漫涨与峰顶平齐,可登也。”

洪水肆发?岂不是泥沙滑流,殃及周边?果然,那老翁也并非善茬!

我正想来,却见洪流涌至,溢灌山沟,那滩不成形之物淹进水里不见踪迹。未几,洪水涨至峰顶下方一丈高,遂见那滩东西蹦出水面跳至崖上。

峰下老翁呵呵一笑,转身朝丛林走来。

我捂住嘴,躲于灌木之下一动不动。逾时,他衣角从近处划过,见他未有所察觉,我才松了一口气。

目光回到陡峰之上,秦芷恒与那滩东西几番打斗,不分输赢。见仗况焦灼,我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即上山助他一臂之力。

哪知这般想来,我竟突兀飞上峰顶,尚且保持着藏匿的姿势不变,周围没了灌木丛,平白蹲在几根随风飘摇的绿草之上,像极了大蛙。嚇!实为难堪!

我尴尬地站起来朝那边谒礼道歉,打斗双方并未有所理睬。还好还好,看来方才那般难堪之态并未被瞧见。

此时,那滩东西跃至秦芷恒背上,秦左右回首拍打,那物都灵巧避开,急得秦团团转。

我赶紧冲上前,双手举起剑鞘从他背后挑过去,眼见扫过那滩东西,它却丝毫没有反应。

“未打到?”

于是我又举起剑鞘对准它一扫而去,还是未见反应。

再来一次?我又对准扫过去,仍旧毫无反应。

“奇怪!”看着秦还在束手无策左右拍打,我无奈放下剑鞘。

时辰一点点过去,那滩东西渐渐透过衣裳渗进去,秦芷恒额上满是汗水。

而后,极其痛苦的一幕出现,只见秦芷恒闭上双眼,食指中指上行,指尖燃起一团火焰,朝那物渗入之处戳去。仙裙那处瞬时灼得焦黑,秦牙关紧咬,唇色煞白,面颊哆嗦,汗如雨下。

他用两根手指将那滩东西从身体里一点一点拽出来,乌红色的血渐染白衣。再睁开眼时,双眼血丝满布,眼周一片煞白,他头抵在剑柄上磨砂,喉中喑喑几声哼响,软糯无力。

那滩东西本已变成焦漆漆一块,谁料吹了山风又复苏起来,趁秦不备,跳出手心,沿着峰络滚下。

俄而,先前那老翁顺着离去时的路走回来,站在峰下仰头望着峰顶。

“敢问老伯,方才那滩邪祟往何处去了?”

老翁伸手指指西南方向,另一只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片宽大的树叶。

“莫去,恐有诈!”我伸手去拦秦芷恒,赫然发现眼前无人,抬头,原来周遭又是新的景象。

秦芷恒右手执剑,殷赤血水从剑上滴落。

他身后站着一位老仙官,眉头呈八字状,方头黑面,厉目凶神。

“仙家律严,张狂不知自省,跋扈不知收敛,犯错不知诛己,断然不会任其非为。”

看秦眼圈泛红,执剑之手仍在颤抖,老仙官又道:“玄泸仙子,你已然非初登仙科者,执刑之事不可通晓感情,望快些平复,今后绝不允此般。”

秦芷恒抿抿嘴,恭敬答道:“我已知晓,多谢司君教诲。”

“自我行通判之职起,见过数多仙家不舍私情,然,为仙者当泊然无私,不违仙道。我知云中君是你仙师,若你司我之职,该作何判?”

秦仙一声不吭,片刻后肃然答道:“如司君所判…斩其灵元,降其仙职。”

老神仙点点头,嘱咐道:“如此,愿日后以今之所言行事。”

远处传来一阵哭吼,老神仙望着那方向,“时正轮角木星君当值,云中君该上路了…”转身指着秦芷恒手里的剑,“玄泸仙子,擦干殷血吧,还有司务一堆候吾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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