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萧瑟,定安侯府里一片热闹景象,人声鼎沸。
这天正是程家小少爷程秉良百天宴。定安侯府已是大摆了三天宴席,依旧宾客满堂,高朋满座。
客人脸上喜气洋洋道喜,程三爷满脸掬着笑作揖,程三夫人更是欢喜得溢于言表,连刚百天的小娃娃也挥着小拳头跟着凑热闹。一派宾主尽欢,阖家幸福的景象。
要单说程三爷和程三夫人,那看起来自是一对璧人。程三爷魁梧健硕,行伍打扮更是显得身姿笔挺,一双军靴锃亮发光;程三夫人气质温婉,举手投足均是当家主母的大气。二人琴瑟和谐、儿女双全不说,如今更是中年得子,喜上加喜。
只是主桌边上,姚姨娘虽然面带微笑地看着程老太爷含饴弄孙,还不住帮衬着擦擦襁褓中婴孩的口水,逗得孩子咯咯笑。她的余光却始终粘在程三爷和程三夫人身上,看着他们周旋宾客之中,招呼打点,说不尽的风光得意。脸上笑得愈加开怀,眼底也愈发深沉。
程秉诺在旁桌看着娘笑容愈盛的样子,心里一紧。因为担心,他一直默默留意着娘亲。他太了解娘心里的怨气,也明白此时此刻在娘眼里,唯一能令她感到欣慰的大概就只有自己争气,像大哥一样处处出彩,给她长脸!若大哥在此,不论同桌有谁,他一定最亮眼的一个。
想到这里,程秉诺想赶紧加入一桌人的讨论,显得自己合群的样子。只是他实在不善言辞,看着大家聊得热络,却不知何时插话合适,总觉得众人一句接一句似乎永远没有停止的时候。
李三少爷拿出他从西域人手上得来的襄着宝石的匕首,华丽耀眼;齐二少爷拿出的匕首是皇上赏给他祖父的;张六少爷用的匕首是段门的孤品,整个大梁,仅此一把。程秉诺低头不自觉瞥见挂身侧的匕首,冷冰冰的触感,仿佛隔着刀鞘都能觉出冷意。
他的匕首是大哥给的。六岁那年,下了私塾,堂兄们要叠罗汉爬树摘枣子吃。他年纪最小人也最瘦小,却被叠在了最下面。他咬着牙硬撑着站稳,随着人越叠越高,肩上的分量越来越重,终究还是腿软,一个跌倒,“轰”的一声,人都砸了下来。所有人都受了伤,秉诺伤得最重。任他百般道歉,堂兄们不依不饶,一顿拳打脚踢,扬长而去。
他瘸着腿,满腹委屈,回去后不敢找娘,偷偷躲到大哥房里,想等他回来替自己出头。他蜷着身子抱着腿,似找到一个温暖安全的姿势,耷拉着脑袋,缩在桌子底下竟慢慢睡着了。
等门发出吱一声,大哥下了学回来了。他迷迷糊糊还没开口,大哥已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眉头微皱:
“你怎么又哭丧着个脸,这么窝囊。人家念学每天都是高高兴兴的,你整天都是垂头丧气,一点精气神没有。”
程秉诺被说的满脸羞红,不知是感到丢脸还是委屈,只是低着头讷讷不开口。
“你等我干什么,要说什么?”
“给,给大哥问安,别的无事。”
“嗯,今天学堂学了什么?”程秉谦一边换下外裳,放下书箱,一边问。
秉诺赶紧取盆打水。左腿酸胀疼得厉害,却咬着后牙槽强忍着,不让自己走路姿势看起来有丝毫怪异。
他恭恭敬敬将洗脸帕子递给大哥,小心回答道:“夫子教了一篇《大学》一篇《论语》。武学今日习剑,学了十步招式。”
“嗯。一会用饭前把学的书背给我听,再演一遍剑。我和你对练。吃了饭,我再给你布置新的。”
“是。大哥。无事我先去温书了”
“去吧。”
程秉诺转身,刚要走。
“等等。”
程秉谦说着从书橱中拿出一柄匕首递给他,说:
“拿着。你是男子汉,别整天哭哭啼啼的。”
程秉诺抬头一看,正是父亲前两日送给大哥的匕首。他紧摆手不敢要。
“没事,父亲又新送了我一把,这个无用了,你拿去用吧。”
见大哥坚持,程秉诺赶紧双手小心接下,道谢后慢慢退出房。
轻轻关上大哥房门的那一瞬间,眼泪夺匡而出。
他低头快步走回自己房间,轻轻闭上门。确保窗外无人后,贴着门蹲下把头埋在膝盖里,任凭眼泪跟泄了闸一样迅速打湿了袖口衣襟。
此时此刻,再也没有人说他窝囊了。他满心羞愧。大哥说的对,他没有用,自己不争气挨打不说,净给娘心里添堵,给大哥添乱。他哭自己的没用,怨自己此时止不住的眼泪。心里有一个角落感到一丝委屈,但瞬间他又为这一丝委屈而羞愧,无地自容。
那天晚上,他强忍着疼演了剑给大哥看,饭后又练了一个时辰剑,疼得直冒冷汗,却没给大哥看出一丝破绽。看着大哥点头肯定,小小少年心里如食蜜糖。
睡前,他浑身散架一般瘫倒在床上,仔细打量了一番匕首,小心压在枕边。这是大哥给的,更是父亲给的,少年似忘记了白天所有的插曲,嘴角上扬进入梦乡。
那以后,程秉诺总是随身佩戴着大哥给的匕首。只是他再没哭过,也再没找大哥诉说过委屈。依旧被欺负,被打,偷偷回房涂药,不敢被人发现。大哥的嘱托,他铭记在心,这才是男子汉该有的样子!
此时,他不禁又想,要是大哥在这样的场合,绝对是众人瞩目的焦点,而自己却连话都插不上。又让娘失望了。程秉诺下意识偷偷看向主桌,果然见姚氏眼神对上他的那一刻,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似是冒火一般。
程秉诺赶紧点头示意请娘放心。自己愈加努力搭话。
待有人提议去湖边玩蹴鞠时,虽然程秉诺向来不参加任何闲暇玩乐,却想着娘亲的嘱托“多多认识其他高门大户人家的公子,对以后必有裨益”,就赶紧跟上去了。
一群少年得了长辈许可,欢欢喜喜往湖边草丛空地中去。
定安侯府邸是太祖时期便赐下的,褒奖程家儿郎奋勇杀敌、保家卫国。
程家几代人征战疆场,马革裹尸无数,终得进官加爵、拜将封侯。将门府第,不见亭台楼阁,湖边大片平坦的草地,边缘处树着练箭的草垛靶子、标枪。完全不似内宅花园,倒像是个演武场。
更衣得当,十五六名少年分两队,场面迅速热闹起来。只见如一阵疾风驶过,一个个争抢、盘带、发起攻势。
青春年少、神采飞扬。
一个大脚开出,高空划出一道弧线,球向湖边而去,落点处齐二少爷和程秉直、程秉忠三人争相起跳。
只听“啊哟”一声。
齐二少爷倒地,翻滚了两圈竟紧邻湖边了。场上众人反应过来赶紧跑去拦阻。离他最近的程秉直与程秉忠一个箭步冲出去。只是衣角抓空,齐二少爷已扑通落水。
沿湖的石壁有一人多高,二人不敢下水,赶紧招呼小厮来救人。只是小厮还没唤来,就看到程秉诺已经飞身跳下湖。
程秉诺几个扑腾就靠近了挣扎着的齐二少爷,从背后架起他胳膊。借着这力道,齐二少爷才勉强能把头探出水来。
听到呼喊声,远处的宾客、仆人都纷纷赶来,湖中又跳下来两名小厮救人。齐二少爷抓紧沿岸探下来的标枪,蹬着石壁往上爬,程秉诺与两名小厮一起踩水奋力把齐二少爷先推了上去。
待程秉诺上岸时,齐二少爷身边已经围满了人。透过间隙,秉诺瞥见他面色煞白毫无血色,双目紧闭,似是失去了意识。
齐家长辈也来了。齐老爷神色焦急,跟小厮一起忙手忙脚地给宝贝儿子脱下湿衣,拿大氅披上裹紧。张罗着就要把人抬回房内。
这时程三爷和程三夫人从前厅匆匆赶来。程三夫人急急向齐二少爷走去。程三爷路过程秉诺时,见他也衣衫湿透,顿足,问:
“怎么回事?”
程秉诺赶紧起身,却不知该答自己,还是答齐二少爷,一时紧张,不知如何开口。
程三爷见他唯唯诺诺不敢开口的样子。扫了一圈周围的少年,只有他和齐二少爷一副落水模样。一时火气更大,怒斥:
“说话!”
见父亲发怒,程秉诺赶紧跪下,垂头耸肩。却更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程三爷看他的样子更是怒火中烧。一脚踹向他的胸口。程秉诺一个没跪稳,后仰倒地,还没爬起来。程三爷跟上去照着肚子连踹数脚,踹得脚下的人在草地上打滚,却不敢躲闪,更不敢拿手档。
齐老爷已扶着齐二少爷起身准备离去,见状忙说:
“不怪令公子,正是他救了瑞儿的”
程三爷这才停了脚,快步跟上齐老爷,护着齐二少爷离去。程三夫人忙前忙后差遣着家仆准备热水、驱寒汤。
程秉诺从地上爬起,湿透的长衫沾满了草根、泥土,一片狼藉。他蜷缩着蹲在地上,丝毫感受不到风吹湿衣的寒意,更无论父亲踢的那两脚,只觉得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被父亲责罚,羞愧得无地自容。
余光瞥见,家仆已悉数跟着齐二少爷走了,似有宾客还没走。自己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样子看在宾客眼里,怕是要给府上丢人。程秉诺连忙站起来,向宾客方向拱手作揖,转身赶紧往自己屋里走去。
一阵寒风吹过,激得程秉诺打个哆嗦。脚下步子想快却快不起来,腿像是灌了铅,不知是不是被踹的缘故,一走路小腹就被牵扯着抽痛。咬紧牙关屏住气,只想着赶紧回房,换了衣服不可让娘知道,不可让她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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