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下来,秉诺深吸一口气,才感到后怕,惊觉刚刚似是涉险过关,自己救了自己一命。
秉忠进前三甲,就算一举夺魁,又与自己何干?
反倒是刚刚,如果自己真因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让程府蒙羞。
父亲肯定会一通家法要了自己的命。
不,可能都轮不到家法,军规就行。甚至自己刚露出发作的苗头,被灭口了也不一定。
思及此,秉诺顿时感到后脊背骨阵阵凉意。
他下意识看向主桌。见父亲谈笑风生的样子,暗自倒吸一口凉气。
齐瑞一旁嘟嘟囔囔在说些什么,秉诺完全没有听进去。
直到齐瑞碰碰他胳膊,秉诺才疑惑地看向他。
齐瑞说:“我刚刚说的你没听见吗?我是说刚刚你给秉忠送奖杯的时候,有个人一直站在你旁边,离你很近,都快贴着你了。那人谁啊?也是颁奖的吗?怎没听秦副将提起过?”
这秉诺完全没有意识到,他那时候眼里只有秉忠和奖杯,压根儿不知道身边还有个人。
秉诺连忙问:“那人呢?”
齐瑞也是觉得奇怪,环顾四周说:“是啊。刚刚还在呢,怎么转眼人就不见了。来无影去无踪的。我还当他有话和你说呢。”
这下故事就全了,秉诺心想。那人哪是有话要说,怕是来监督看自己说不说话吧。
好大一个坑,自己竟跳了出来。
他应当感谢吗?还是感谢从小就被打压,被不公平对待?没练出来别的,一个忍字大概是练出来了。
秉诺发现奇怪的是,在他冷静下来后,自己非但没有沉浸在对父亲计谋的哀叹中,反倒产生了一点点成就感。
他控制住了自己的脾气,扛过了父亲的试探,没有把自己带向更深的深渊。
正因为自己刚刚强压下了怒火,他现在还能四肢健全地站在这里。惟有庆幸。
秉诺突然对自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肯定。
外界所有的不公、欺压,这一切秉诺都无法阻挡。但他能改变的,是自己面对逆境的态度。是任凭自己意气用事,还是靠理智冷静对待。
他经历的那些非人的苦难,扛过了,慢慢内化成自己成长的养分。他想起了那个在程府祠堂上,替训堂哥伸冤的自己。换做现在,他依旧会仗义执言,但可能会换一种方式。
只是这成长的代价也太大了些,秉诺苦笑。待名次公布完毕,开席后,他就直奔赵元、宋书言那桌。
“呀!秉诺!我们可是天天找你,今天终于见着了!”宋书言惊喜道,忙起身给他腾位子。
秉诺坐下就拿了宋书言的酒杯,闷头灌酒。几杯下肚,又是空腹,呛得连咳几声。
赵元看他架势不对,也在一旁劝他说:“你悠着点,慢点喝,你不是胃不好,哪能这么喝酒。”说着把他酒杯从手里夺了过去。
宋书言小声问,“你是怎么了?”
秉诺不知是不是被酒辣的,已是泪眼婆娑。他抬头,迎着他俩关切的目光,说:“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嗨!大男人,还跟姑娘似的哭上了。”赵元一边笑他,一边夹了菜给他。
“可不是,咱们都一年没见了!今天喝个痛快!”宋书言高兴得也是眼里闪光。
“不醉不归!”秉诺喃喃道。
自三四个月前就开始筹备的兵会圆满落幕。
京师向来赏罚分明,评定嘉奖接踵而至。
各项比试中,凡荣获前三甲的兵士,全部都向上进一级。
一般晋级论资历的话,三年方可进一级。如此算来,今年的嘉奖当真是大手笔。
赵元、黄力捷均进了前三得了嘉奖,秉诺打心底里替他们高兴。
而最为厉害的要数全能比试,前三甲除了晋级不说,还将作为重点培养的后备力量,在各师历练一年。
程秉忠因此顺利进了京师,高了秉诺一级,且京塾刚一结业就开始到各师历练、学习。
说心里话,秉诺是羡慕的。
京师也未亏待筹备组的兵士。
毕竟亏得他们几个月来殚精竭力,才能力保兵会顺利举办。
因此,凡参与筹备的,每人都向上调了半级。
唯独秉诺,级别未动。
倒是给了他一个理由,只说他功过相抵,勉强不追究。
齐瑞来不及替他打抱不平,就得了调令去北安师一编步兵,说是至少能当个组长。
齐瑞大哥本就在北安师,如此正好,也有个照应。
他匆匆忙忙收拾了行礼,就出发了。
秉诺亦调了岗。
因程三爷身边的亲随都相继升职调任,身边缺人,便令秉诺专门跟着秦副将。每日负责整理将军往来文书、操持衣食起居。
也就是兵会筹备期间,秉诺在干的活。此后,无休无止地做下去。
没有期待,没有哀怨,只是无感。
评定晋级、得调令、远离父亲,这些好事都与他无缘,他也无力改变。但自己把能做好的做好,一日管一日的活计,埋头苦干就是了。
将军诸事繁杂。例会、军事部署、协调动员、紧急事项应对,层出不穷。
秉诺手里往往同时经办着四五件事,这个考评结束了,那个规划刚刚启动,还有三个战事应对策略正在商议中。
他每天都从黎明忙碌到深夜,与各师、各编、各队的人打交道。
秉诺仔细负责,很少出错。但他却经常背锅,被骂、被罚,有时还充当父亲的出气筒。
这些都是他之前预料到的。因此他从不替自己声辩,不多说话,只是埋头干活。
面对所有的骂声,秉诺剥去对方那层怒气、指责、侮辱,留下对自己的要求。然后反思,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就足够了。
他能平静地吸收所有的斥责辱骂。那些批评如石入旋涡,看不见带起的浪花,已是直直往下坠了。
只是不知为何,秉诺时常想起灵儿,很想见她。
丹桂飘香的金秋,喜鹊立在枝头叽叽喳喳报喜欢鸣。
秉诺收到了蒋夫子婚期将至的好消息。
有情人终成眷属,秉诺真心替他们感到高兴。
然而喜中带惊的是,随后他又收到大哥将举办婚仪的消息,时间竟比蒋夫子还早两日。
秉诺疑惑不已。上次回府他连六礼都未曾听娘亲提及过,后来从齐瑞处亦未曾听到任何消息,大哥怎就突然要举办婚仪了。
带着满腹的疑惑,秉诺提早与秦副将告了假。
他连赶了两个通宵,把手上的活都处理完。跟着程三爷提前一日返京。
程府阖府上下张灯结彩、花团锦簇。装饰得既喜庆富贵,又不失大气威严。
毕竟是程三爷的长子婚仪,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秉诺乍一进娘的院子,就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
回廊上悬挂着各式丝带和红绸,缠绕着的大红灯笼随风摇曳;窗花里一对对鸳鸯、一双双胖娃娃活灵活现跃然窗上;庭院四周摆满盛开的牡丹,花开富贵,吉祥如意。
“秉诺回来了,快进来。”
秉谦正巧从主屋内探头出门帘,连招呼秉诺。
看大哥满脸欢快的样子,秉诺一路来心中的担忧放下了不少。
想想也是,大哥毕竟是男子,还能被强嫁,哦不,强娶了不成。
“给娘、大哥问安!”
秉诺进屋毕恭毕敬行礼。
姚氏却一副脸色不好的样子,只哼了一声,全作答应。
秉谦一边给姚氏拿瓜果,一边劝慰姚氏说:“娘!不都跟您说了,那潘将军为人忠厚,颇得军心。儿子跟他攀了亲,也是得了助力啊!”
姚氏推开水果,似是看一眼都烦。她愤愤说道:
“他潘正平也就剩忠厚老实了,是他高攀了我们!”
秉谦复又笑着解释说:“娘,那又如何,那潘将军保不准未来就飞黄腾达了呢。再说了,儿子近年来在军中也积攒了不少经验,稳扎稳打,总在慢慢晋升。还有,最重要的,听说那潘家小姐脾性温和、孝顺谦逊,颇得好名。这进了门,她在娘膝下尽孝,儿子也放心不是。娘您就只管今日早些休息,明日风风光光喝儿媳妇茶吧。”
秉谦这一番话说下来,姚氏脸色才算好看些。
她似乎刚意识到秉诺立在旁边已久,嘱托说:
“秉诺,你明天一天,从迎亲开始就跟着你大哥,听李叔安排。跟紧些,看你大哥缺啥短啥,都搭把手。”
姚氏指了指旁边的矮凳,接着说:“那儿有给你做的新衣裳,你穿了试试样儿。”
秉诺看到矮榻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藏青色袍子,捧起来对姚氏说:“明白娘,我一会回屋试。”
姚氏摇头,催促说:“你就现在试,我都得看了才放心。”
秉诺取了衣服,进了里屋更衣。
外面秉谦高声问:“秉诺,父亲与你一起回来的?”
秉诺一边解扣子,一边答“是。”
就听见秉谦与姚氏说:“那娘一会我去见见父亲,看有什么嘱托的没有。”
姚氏点头答应,面色仍不悦,一边整理各式的喜帕、红包。
不久,秉诺穿了新衣走出来。
都是上好的绸缎料子,下垂感极好,暗纹绣得针脚细密,愈发凸显得衣料精致贵气。加上秉诺身型挺拔,当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连带着气质都不同了。
姚氏抬头看了一眼,便惊呼道:
“呀,怎么衣服这么大。按照上回你回来时候的尺寸量的啊。”
秉诺低头细看,也发现。确实有些宽大,走快了甚至有些晃荡。
秉谦看看亦是点头,说:“秉诺确实比之前瘦了不少,改改就行,还来得及。”
姚氏忙指挥说:“你快换下来,拿去找吴妈,喊她连夜给你改了。现在就去。”
秉诺进屋换下,嘱托娘好生休息,便退了出去。
他将衣服交给吴妈后,发现大哥正站在院中。秉诺有很多问题想问大哥,却不知该如何问出口。一时间沉默。
秉谦率先开口,说:
“你陪我去拜见父亲。”
当生活终究需要自己抗下所有的后果时,只有自己能保护自己的时候,慢慢会学会三思而后行,学会了隐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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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金秋送爽 丹桂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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