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敢言 不敢怨

秉诺与灵儿道谢后,进了医馆排队。

灵儿跟在他身后问,怎得蒋伯父昨日刚开了药,今天就又要请大夫。秉诺搪塞说药方丢了,蒋伯父又是二伯的朋友,自己不敢贸然登门。灵儿一盘算,哪有丢药方的,再请大夫还得靠当东西凑诊金,心下明了定是后院那些弯弯绕。

她直接拉着秉诺出了医馆,向蒋府走去,边走边解释说:

“请了大夫进府瞧病,一定会被人看到的。你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吧。你放心,我请蒋大哥去问他伯父讨药方,一定不给别人知道。”

秉诺听了觉得也在理,就跟着灵儿,两人匆匆往蒋府处去。灵儿与蒋大哥解释后,只稍等片刻,便拿到了药方。秉诺再三与蒋夫子和灵儿道谢,告辞后立马赶去医馆抓药。

抓好药,秉诺着急忙慌回到程府后门,环顾四周,确保无人准备偷偷溜进去时。忽见灵儿就在身后不远处,才是灵儿一直远远跟着他并没有离去。

灵儿被发现后有些不好意思,走近几步赶上秉诺,道:

“我不放心。你一人能照顾了你堂哥?我会煎药,可以帮帮你。”

秉诺本满脸疑惑,闻言微微一笑,道:“多谢季姑娘善心,不用了,这些我都会。时候不早了,你早回吧。我先进去了。”

待秉诺进府后,灵儿才转身离去。她有一丝懊恼自己的莽撞,好端端地在蒋大哥那儿与他告辞了,怎又一路跟了过来,竟还脱口而出要和他进府。在他眼里,自己岂不是太不矜持了。

灵儿懊悔片刻,却又想,就是因为跟过来了,才得以跟他多说了两句话,还听得他夸自己心善。想到这里,又觉得甜滋滋的。

灵儿暗暗对自己说:何必多愁善感,就像姐姐说的,当他作哥哥一样对待,自然就好。既然心里担心,不自觉就一路跟着他,也不算错吧。何须顾虑这么多。

秉诺拿了药,偷偷溜到堂哥院子。院子里依旧空无一人,更加证实了他之前的判断,定是二伯授意。

堂哥额头滚烫,秉诺一面煎药,一面倒水擦身,又将消肿的药涂在伤处。待药煎好,扶了堂哥起来灌下,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秉诺开窗散了药味,一直守到夜深,伸手探堂哥额头温度似乎降下来些,才匆匆离开。

待秉诺回房补了今日的功课,冲了凉躺在床上时,已是累得精神恍惚,眼睛酸涩,似下一秒就要睡着了。他拿了药酒涂擦膝盖,忍着疼揉了几下。揉过后,膝盖里如有百只蚂蚁在骨缝之间爬,又痒又胀,疼得他直冒汗,大口喘气。

秉诺意识开始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又想起白天在医馆被伙计当众诘问的尴尬。这就是母亲说的,无权无势就是得看人脸色了,自己连伙计的脸色都要看。如果是秉忠呢,他怕是连医馆都不会去吧,自有小厮跑腿。白天的画面如走马灯般在脑海里回转,时而欣慰堂哥的腿好些了,时而又担忧自己所作所为被人发现。他慢慢习惯了膝盖的酸疼,迷迷糊糊间,昏昏睡去。

幸而秉诺的担忧是多余的。

第二日,便听说齐瑞的耳聋已好转,大夫说不日便好。

老太爷高兴,说是罚秉训罚得重了,专门叮嘱膳房拨个厨子给秉训做菜,一门心思照顾他康复。秉诺再偷偷去看时,文姨娘已回来了,堂哥身边也有两人照料,烧已退,人也清醒些了。秉诺便安心了。

一通仗义执言,换来了半个月走路瘸瘸拐拐,还欠了灵儿姑娘的银子。

但秉诺并不后悔。

他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往后要更谨言慎行,多温书学习,唯有进得京塾才是出路。

十七岁这年,秉诺羞涩,不敢言,不敢怨。只求无过不挨罚,安心念书,来年跟大哥一样考上京塾。

齐瑞耳聋治好了,训堂哥的腿伤日益好转,娘也渐渐消气了。这事终于翻篇了,日子恢复如初,平静得不可思议。

这日下了学,小厮唤了秉诺去父亲书房。

一提到父亲,秉诺就不自觉地打颤。他小心翼翼硬着头皮到了书房,父亲在写信,也不抬头。秉诺低着头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如站针毡。

以前见到父亲,秉诺敬畏,从不敢与他对视。训堂哥被罚之后,秉诺总是记得父亲那句“本是要诺儿去抵的”。因此,他对父亲的畏惧契入了骨子里,生怕一个不小心,又犯大错。

好一会,听到父亲停笔搁在笔架上,秉诺屏气凝神,准备小心回话。

程三爷看着面前这个低头站立的儿子,看似恭谨谦顺,私下主意倒是正。想想他做的那些事,越看越不顺眼,抬手就拿起砚台砸了过去。

秉诺只觉得头顶似是被尖锐物体撞击,他往后趔趄一步,几乎站立不稳。自觉失态,赶紧跪下,一阵暖流血腥味,大滴大滴的血已经滴到了地毯上。秉诺一手压住了伤口,一手卷了袖子擦地毯上的血迹。越压血往外涌得越多,越擦地毯越花。看着地毯上瞬间乌泱泱血红一大片,秉诺慌了,担心父亲更怒,躬身屈背跪得几乎要趴到了地上。

程三爷似没看见,斥责:

“你这个逆子,你是一点都不把程家的规矩放在眼里啊!”

秉诺一听,心知是那日祠堂上自己不顾父亲眼神示意、开口替堂哥求饶一事。之前被罚,他从不敢向盛怒的父亲解释;现在更是不敢解释,怕说错了话,还不如不说。他默默低着头,弯着腰,听父亲斥责。

“祠堂上你就敢顶撞长辈,我看你也是维护堂哥心切,念你手足情深,也就算了。你呢,把状告到蒋太医那里!莫说家丑不外扬,家长家长,一家之长,权衡利弊为了家族利益做出的决定,你懂什么!程家生你养你,你出息了!背后告黑状,给程家抹黑!你娘就是这么教你和大房斗的!”

程三爷腾得从椅子上站起来,两步走到秉诺身前,一脚踢翻他。

秉诺地上滚了两圈爬起来跪好,急急答道:

“父亲我没有!那晚我去蒋太医处是去抄药方,我不敢在外乱说!”抬头看向程三爷。

许是那一脸血的样子可怜,程三爷收了脚,耐着性子问:

“那外面传的谣言,说我程府拿庶出给嫡出抵命的话是谁说的,难道是你堂哥爬起来拖着腿出去说的?你前脚从蒋太医处出来,后脚谣言就从他家传出来,不是你是谁!”

秉诺一脸惊恐,答:

“儿子不知道是谁说的,但真的不是我!”

程三爷置若罔闻,道:

“你去领二十鞭家法。程家规矩放在这里!要么忍,要么滚!”

说完,程三爷不再与他啰嗦,大步出门去。

秉诺跪在地上愣神,等丫鬟进来收拾,他才恍惚起身离去。别的姑且放到一边,脑子里只有一个盘算,二十鞭,打了肯定起不了床,该如何瞒过娘。

秉诺回房清洗了伤口,幸而伤口不大,已经止血了。他便赶去姚氏房里问安。

一进主院,就见姚氏忙里忙外指挥仆人,心情大好的样子。见了秉诺来,还满脸笑意冲他招招手。秉诺本编好了理由解释额头的伤,姚氏似是没看见一般,根本没问。

没问起正好,秉诺赶紧把话题往母亲高兴的地方引,问道今日有何喜事。一问才知娘今日收到大哥的信,说大哥已随军驻扎到南面的云州。云州气候温润,适合娘养病,要接了娘去住上一阵,等过年再一同回来。

姚氏也是思念大儿子心切。一接到信,得了程三爷的首肯,就开始采买准备,巴不得当天就能出发。仆人新采买来的各式糕点、库里收着的笔墨纸砚、姚氏亲自缝好多时的长衫衣裤,已是满满装了三大箱,恨不得把家都办了去。

第二日晌午,姚氏便出发了,嘱托秉诺万万不可忤逆父亲,一定要听话,努力习功课。秉诺再三请姚氏放心,看着娘一脸欢喜随车离去。

送走姚氏后,秉诺回了屋,脸上笑容也随着娘坐车走了,眼神空洞,呆呆坐着。

他还欠20鞭家法。

左右躲不过,秉诺起身将茶壶、馒头、止血药粉都放在床边的矮凳上。自己去打了井水冲澡。他想吃饭垫垫肚子,又怕被打得吐了,弄脏了祠堂,也不敢吃。他去伙房拾了干稻草铺在床前,都收拾停当,赶紧去祠堂领罚。

秉诺低头快行,行至院墙边的小路,被文姨娘的老妈子喊住。李妈似是等了他很久,见四下无人,迅速塞给他一个小包裹,说是训堂哥给的。还说训堂哥让带句话给他,一定要用上。

秉诺打开来看,是一片皮制的护腰。

这岂不是作弊?但话又说回来,护腰派不上什么用场啊,即便作弊了也没用。但满腹的疑虑、犹豫,终究给那二十鞭的恐惧和被冤枉的不忿驱赶得了无踪迹。秉诺躲到树后,贴身戴上护腰,继续向祠堂走去。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