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垣的日记本:
【至今都没因为早恋被叫过家长,某个笨蛋真的是功不可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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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年隆冬,柴鹿拍完最后几个商务单,回桐城吃了顿年夜饭。
并不是陪父母,而是放心不下的叔叔阿姨。确切来说是段垣那边的家人。
柴鹿父母在18年离婚了,那时候柴鹿19岁,人也长大了,不再对捆绑式的婚姻有什么虚妄。
削足适履,母亲应该是很累的。即便她闭口不谈。
遇到了新的爱情,又没有了嗷嗷待哺的小孩这一“压舱物”,终于能够推翻昔日上错的旧船,出发到新的海域了。
以往都是柴鹿飞去澳洲看她。
但她并不是个活络的性子,即便Pep与小儿子John极尽热情,对待她像甜筒上的冰淇淋顶,柴鹿仍然无法很好地融入其间。
柴鹿在大院子住得是很高兴的。可对于热情奔放的澳大利亚土著来说这怕是远远不够。
她对于在任何一句交谈后附上一句“i love u baby”有学习障碍。就是这些话,让家里人举着刀叉见证她的卡壳。她们一起笑她,cake这只小腊肠犬甚至受气氛鼓舞,雀跃到摇着尾巴转圈。想到这里就让人生气,柴鹿永远也不要尝试了。
她更习惯将自己视作客人。在家后院的大草坪里喂狗,都先去征得男主人的同意。Pep跟她的母亲说,“Nancy,我当时声嘶力竭地告诉她,宝贝这也是你的狗。你可以喂它吃任何东西,除了John完全不离手的巧克力松饼。你看到它圆滚滚的两只眼睛了吗,可爱得和你一模一样!”
“这些甜言蜜语终于让我们的小公主笑了一下吗?”
林雅可卧在Pep的怀中,脑子里都是女儿笑起来那张又小又白的脸,右边还有个要细心看才能注意到的猫咪纹。是她生过最漂亮的宝宝。
“那是自然。”接着道,“Celia说,好的,那以后不问了,她说她担心破坏掉我们的秩序,在这之前的认为做什么之前通报一声比较稳妥!”
“你一定尖叫了?”林雅可脑子里都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我当然尖叫了!”Pep说,“我跟宝贝说,秩序,亲爱的,你快睁眼看看家里哪还残存这个东西,然后悄悄告诉我!我们家已经被不可胜数的其他生物所统统治了……”
“抱歉亲爱的,这里没有要对你开炮的意思。”
Pep抱紧了妻子以示安抚,保证对那些爬虫或松鼠全身心接受。
“然后呢?”
“然后我说——”
“甚至于外院那些小男孩常来这里踢球,将花圃搞得一团糟。谢天谢地在你来之前没有人再与我一起,对这个词语产生共鸣,我们难怪是朋友!”
“当然,如果真要说我对什么秩序颇有微词,那就是你偷亲家里的小狗的时候,我也希望得到这样一份礼物。’”
话音落下,林雅可失笑道,“她一定对你机关枪的语速措手不及。”
“是吗?”Pep得意洋洋地说,“抱歉宝贝,那要让你失望了。Celia很爱听这些,她显然喜欢外放健谈的人,而我正好位列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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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其乐融融地团圆,Pep有很强的执念。与民俗因素关系不大,只是单纯认为没什么在中国新年比热闹更重要的。今年他们打算飞往中国,其实也抱有私心,想看看小女儿如何生活近况如何,柴鹿当然应好。
她为此换租了一个大房子。地段更好,出门也不再是连墙接栋的,当然房价也更高,她的工作摄影棚刚搭不久,其实收入称不得稳定。好在妈妈她们也就来中国待两个月,如果超支,再换房就是了。
搬家到一半,段叔叔打来电话。柴鹿撑着腰,看到来电,睖睁了一刹,随后接起电话。
叔叔的声音老了些微,覆着一层厚厚的尘沙。柴鹿想起听人说过,声带是人体最后衰老的器官……
段叔叔问她,“小鹿,你今年在哪过年呢?邓阿姨炖了你最爱吃的萝卜菜芋头汤,叶子菜全是新择的,乡下买过来的。还有炒里脊肉,你喜欢吃的水果全在客厅里——你不晓得,我吃口榴莲吧,你邓阿姨就打我手,说留着给小鹿的小鹿的……”
柴鹿张了几次嘴,都没插上话。段叔叔似是害怕听到拒绝,于是接连抛出诱惑。站在一大堆纸箱中央,蹲了下去,听他慢慢讲。
“我说这里这么多,还能少得小鹿一口吃的咧?一箱一箱的,也不是这么个放法,你到时候拖回家里吃去。水果都放一起最容易催熟,叔叔跟阿姨就两张嘴,吃不赢。”
柴鹿听着听着,喉咙发紧,还没反应过来一些晶莹的东西就砸到了手背上。
但语气如常,“邓阿姨又掌勺了,我可得多添几碗饭。”
那边听完,说了几句“好好好”。
上一年邓阿姨中了风,右边肩膀血流受阻,不再能动。柴鹿上下打点治疗,又做了半年多康复训练,等到如今,才终于转好一些。开春后能进行到下一个疗程了。
自段垣走后的每年初二或初三,柴鹿都会去看看他的父母。在她心里二老已经是亲人般的存在,如果不去推开书房一侧那红木色的房门,谁也不会再轻易提起那一场病魔留驻给生者的伤痛。
段垣的父母都是懂得向前看的人。
有次柴鹿望着阳台角边的“自画像一家与隔壁小鹿妹妹”跑神儿,下次再去看就没有了。
他们将家里收拾得仿若没有段垣存在过的痕迹,从不在柴鹿面前怨声,其实背地里抚摸过多少次孩子不告而别的遗物而泪流呢?
那天吃完年夜饭,临走前,段阿姨把着门扶手,跟柴鹿说今年清明节上坟的时候,要去给段垣道歉。
她突然这样一说,柴鹿不解,“是段垣哥哥给阿姨托什么梦了?”
邓阿姨说没有,“过好几年了,最近突然想起这事。不好受。我是在错怪他。”
这桩往事柴鹿忘不了。是下葬那天。
急遽的旋风吹飞了白花花的布匹,长龙大队中震天的锣鼓敲得人心凄惶,段阿姨在半途中昏倒过去,最后一句是说段垣不要爹娘了,是个没心肝的东西。
柴鹿听懂了。邓阿姨是想收回这句话。她怕孩子听了还伤心。
柴鹿摩挲着她细细的皱纹,心下惘然,她说,“邓阿姨,段垣怎么舍得怪你?他还不明白你吗,刀子嘴豆腐心。”
段垣是最重情重义的,很孝顺,也一直很努力地在抗争。那件事怪不得他,治疗到最后将家底都赔进去,也只是蚍蜉撼树,要怪只能怪老天爷没开眼。让每个人被噩梦碾过一遭,最后什么也没留住。
柴鹿将她抱在怀里。
短暂的沉默后任其在自己的肩膀上泣如雨下。
涉足故地对柴鹿来说已如凌迟,而段垣的父母却日日相对。他们甚至不舍得挪动那间屋子的一分一毫。
而那间“博物馆”就写着段垣的名字。
“邓阿姨,你现在对着风说,臭小子,对不起。他会听到的。”
年夜饭桌上,那碗红烧甲鱼是做给谁的?没人动筷吃,只有某个笨蛋好这一口。
那么贪吃的人,不可能视若无睹。要是来跟家里人吃饭了,一定能晓得。
邓阿姨真就抬起头来,大声地复述地一句柴鹿刚说的话,用的是乡音,大声到像是给自己鼓气。随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斗大的泪珠被筛下来。
话头刚落,家里那被关上的红木门缓缓开了,其屋内的百叶窗投射稀疏平常的点点日光。
子不语怪力乱神。柴鹿在段垣辞世之前,从未礼敬诸佛,某时某刻她也曾悔过,在想这是否是一种报应?这世界上,又有多少人是因为亲人的离去而虔诚地发愿,选择相信他们安栖沧海天地的某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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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着实是项大工程。
上一年她有四个月都在棚拍,给无影墙刷漆,搬运各类拍摄器材,一间四十平的两室一厅,硬生生让她搭了六面景:法式复古、韩系画报、万圣节限定、小熊甜品店……道具慢慢地堆满整间屋子,深刻体现了极繁主义。工作上需要不断布置,生活里便认为简单越好。
柴鹿的物欲很低,穿衣讲究实用百搭,生活物件有用着称心的便会一直回购直至停产。就算达不上她的标准,只要不是太难用,也会将其消耗完毕后再换新的。挑住房的品味亦是如此:颜色不要繁杂、所使用的东西必须放在触目所及之处,驱赶的了装饰品的生存空间、不进行改造、不购买功能重叠的家具。
货拉拉的师傅扛着大箱子,柴鹿一手帮他托举着底部分担重量,一手摁了一下电梯的关闭按钮。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柴鹿见他并未按楼层,猜想这便是自己的对门。
继而感受到一道厚墩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扭首望去。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梁总。”认识。
她披散着头发,鼻梁上架着个大黑框眼镜,大码的法兰绒睡裙使她看起来暖烘烘的。像只冬眠刚醒的熊。
见梁奕元看着她,柴鹿突然想起点前尘往事。摄影师干久了,天天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偶尔说一句笑,柴鹿是会的。
她说,“我可不是跟踪你来的。”
但梁奕元没有给反应。他并未自恋到分析这种思路的可能性的份上。
他当然也没往这处想。前些日子拼死拼活挣下一个大项目,为公司收获了巨大绩效,作为回报他获得了一整个月假来进行养精蓄锐,现在没什么比一个温暖的床于他而言更具吸引力的了。
没想到跟这位实习生还会再碰面,更没想到日往月来,时间已经过去一年了。不对,马上是两年。
当初梁奕元觉得她皮薄,不抗压,却一想起自己同样言多语失,再三让她考虑,不要放过走到半山腰上的实习机会。未曾想翌日早辞职信依然如期而至。
主管问她为什么,她答的是理念不合。梁奕元实在认为自己的那几句话不至于此。可除了他还有谁呢……有这么伤小姑娘的心?
货车司机累得吐气,马甲都汗津津的了,她倒了满杯水送过去。梁奕元本着同事一场帮忙搬了两趟。谈闲天时听闻梁奕元接下来连着一段时间都用不着去上班,柴鹿只好宽慰,“大环境不好,竞争激烈很正常的。我听说不少中年人都被裁了,梁总弄宝刀未老,趁早往前看。”
却见梁奕元头也不回地回自己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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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p在烤肉时跟柴鹿说,澳洲那边为了跟上圣诞节的氛围,在市区人工降雪,分发厚厚的袜子和圣诞帽。
柴鹿问,那你们七月份的时候还过吗?
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冰花爬上中国的窗棂时,另一端的南半球却是艳阳高照,有些奇妙。
John饭后根本坐不住,他今年七岁,第一次来姐姐家,满心满眼都是的玩。将肚子吃得溜圆,颠颠地就跑出去想玩雪了。
刚站到门口就打了个喷嚏,林雅可只好又将他拉回来。Pep为他加了件羊毛衫,是林雅可手作的。柴鹿也有一件,同色系,款式更大人一些,是开襟的,外搭内搭都可以穿。
最后将John包成了个小肉粽子,拉着柴鹿的手欢欢喜喜地出门了。他是个魔王,白天精力不用尽的话,临睡前不知道要磨蹭多久。这趟柴鹿是要陪他打雪仗的。
Pep说她拍的照片好看,洗出来在澳洲的家里打了一面墙挂着,他说依照中国话,是有人情味。老让她多拍,多给一家四口留下合照。
其实不然,只是Pep与妈妈都爱往相机里钻,柴鹿有时刚摸上机身,二人pose早已经等候多时,镜头好,镜中人更好。
柴鹿陪他玩了好一阵。John扬臂扬酸了,她便以为今天差不多完活,谁料他又开始捡起积雪,说想要堆一个大雪人出来。
他体贴地用手肘帮柴鹿擦了擦脸边的雪籽,问姐姐累不累,柴鹿说累了,John说那好喔,我们堆完马上睡觉觉。让人哭笑不得。
俩人呼出的热气像烟圈,他对着电话手表摇人,“要来陪我们堆雪人吗mommy?”
得到的回答是“爸爸妈咪正在洗碗,宝贝你们玩得尽兴就好。”
John的动手能力很强,对美术更加苛刻,他有时候会眼巴巴地用更白的雪将有些泛黄的那一堆覆盖住,奶声奶气地说,“姐姐你对它好一点。”
柴鹿看他认真的样子,嘴角不由上扬,连忙说好。对着John“咔擦”连拍几张。小孩子刚面对镜头还有点不好意思,将脑袋躲到雪人身后,好说歹说才愿意摆拍几张,一身小龙袍,黄澄澄的,像颗胖星星,好看得不得了。
她带的是个最简单的套头微单,1545焦段,拍人完全够用。冬天室内外温差大,进到室内的镜头内总会泛起一层细密的水雾,要赶紧用空调暖风吹,跟干燥剂一块放着,否则容易生霉或者烧机。贵的柴鹿舍不得。
大功告成。John像个高级长官,上上下下都巡查了一眼的。那模样极为可人,喜笑盈腮,湖色的眼珠被挤得只剩下眼缝。要是有人路过,也许会错看成哪家的年画娃娃。
“走吧。”柴鹿拉着他,问,“开不开心?”
“taxi——”John大声回应道,蹩脚的中文逗得姐姐冁然一笑。他听过mommy说这句话,“开心”和“taxi”读起来很像,这是他的记忆法。
姐姐打算抱着他离开。John不愿意,左看右看,仍认为大雪人哪一处不够完美。柴鹿很宠溺他,听到是缺了根鼻子,回家削了根胡萝卜下来,还是拉不走这头驴,“还少了什么?”
他最后定下结论——是我们的雪人没有围巾,所以的它看起比别的雪人要冷一些。它也没有手,吃不了饭。
梁奕元拎着四盒山姆礼盒,“金如意,慢点。”
一人一狗悠悠地往家走去,小狗每一步都恨不得蹦起来再踩下去,跟只跳跳虎似的,在松软的面包上打滚儿。
好在主人给它套了件金线刺绣的鹅绒背心,没那么担心感冒。
梁奕元今天穿的是一件中长款的外套,到膝盖骨,同样结实保暖。刷门禁卡的时候,有人扯了扯他的衣摆,不敢想这是个什么轻量级的嘉宾,往下一看,果然是个小孩。
还是混血。
他眼巴巴地望着梁奕元颈上的围巾,做了一个绕圈的动作,又拉着梁奕元的手让他看自己堆起来的雪人。
梁奕元循着指示,却看见雪人堆旁的柴鹿。她调度几次都没将木棍插稳,之后干脆又去捡了的根更粗些的重新尝试。
小混血说英语的时候和唱歌似的——可以给我你的围巾吗?我姐姐可以给你付钱。
他定睛一看。
那雪人确实缺少几分颜色。
跟旁边那位一样,像山泉水结成的冰,白得要透明了。
感冒了,换季我讨厌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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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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