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周老师还没在我们“期望”中离开,很快先引来了一位姑娘。

那是个夏日的午后。

她背着农村常见的打猪草用的竹编大背篓,拿把镰刀,从教室后面那个四五米高的斜土坡上滑下来,摸到我们教室后面的阴沟边,抓着生锈的铁栏杆朝我招手,叫我过去说话。

我们这教室没有玻璃窗——那会儿我们甚至都不知道玻璃窗长什么样。也没电灯,教室里的光线全靠左右两边墙上开的四个大窗口借天光照亮。

窗口上安着木质窗框,中间竖起十来根铁栏杆便是窗子了。

因着两边墙通透,平时刮风下雨,坐在窗边的同学就要遭殃,只能尽量往中间挤。如果遇到大风大雨的天气,就是挤到教室中间也没用。冬天上学最艰苦,刺骨的寒风从两边墙上四个没有封的窗子对着吹进来,大伙儿冷得打抖,清鼻涕长流,教室里常闻呼鼻子的声音。

她歪着头打量了我好一会儿,然后手伸进铁栏杆来揉了下我的头顶,笑着说:“几年没见都长这么大了,上学了呐。听说你读书很厉害,是班长呢,真的?”

小孩子都爱听人夸赞,我自然开心,可又腼腆,所以我只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并没说话。

“真能干。”她又热情地称赞道,“是读书的料。”

我奇怪起来。

我跟她又不熟,她无端跑来表扬我。

她好像会读心术,漆黑的眼晶亮亮地看着我,语气有些惊讶:“你是不是不认识我呀?我是村里李会计的女儿呐。”

“……哦。”

我低了头看着脚尖儿,掩饰自己的局促,勉强交际着。

她这么说了,倒是跟我的距离拉近了,但我还是跟她不熟。

李会计不是我一个队的,非亲非故,我一个小孩子,哪里去认识他?我只从爷爷嘴里听说过他。

村里一年里头会开几次村民大会,讨论交公粮啊,种果树啊,分蚕种,修公路等等涉及全村人切身利益的事情,开会地点就在村小操场坝,爷爷都会去参加,他认识我们村儿不少头面人物和其他队的强人。那李会计一直管着全村的帐,“李会计”这个称呼就是这么叫开的,反而他的名字倒是没人喊了。

对方看我一脸迷茫,猜出来我还是不认得她,笑了下,再道:“我还跟你姑姑是同学呢。我以前去你们家玩儿过的。后来你姑姑去云南昆明打工,跟着你爸妈一起的。我跟她经常通信,我都知道。春兰,你爸就是你姑的二哥,对吧?”

噢,这下我想起来了。

我姑是有个要好的女同学来家里串过门,每次来,奶奶都要打两个荷包蛋招待她。姑姑初中毕业后没考上学,跑外面去打工去了后我就再没见过她了。

我仔细看她,多看两眼,确有几分熟悉的影子。

我为自己没能认得人而脸红,红着脸点头,也热情起来,“对,我姑喊我爸二哥。不过我姑去年就回来了,她嫁人了,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啊。她结婚的时候是劳动节,我在外省打工,没回来成。——春兰,你也该喊我一声姑。”

“姑。”

李姑姑也不在意我闷,一直热情的找话题引我说话。

“学习累么?”

“不累。”

“作业多吗?”

“不多。”

“周老师对你们好不好?”

“好。”

“他给你们布置的作业多么?”

“不多。”

……

渐渐的我发现,李姑姑一直车轱辘似的跟我扯东扯西的问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焦躁起来——她喊住我到底要跟我说什么呀?有些问题都问两遍啦。马上就要上课了,我真担心被周老师抓到我没好好午休那就惨了。

周老师施教严格,每次来上课,他必然带着他那把自制的竹篾块来教室。

那把竹篾块长约二十五厘米,宽约五厘米,厚约两厘米,旧时称之为“戒尺”。

这把戒尺是专打我们手板儿心用的。

周老师还延用着旧时代惩罚学生的方式。

但只要你没犯错,他就不会轻易打你,可打起来是真疼啊。

竹篾块柔韧,有弹性。而人在紧张的时候,身体下意识是紧绷的、僵硬的。正所谓以柔克刚,所以每次我们把手板伸得板正、五指并拢的时候最遭罪。只一篾块打下来,手板儿心就通红了,疼得人脑袋麻木。

简直是本能,每个同学都会在被打后把左手藏在身后——周老师不打我们右手,因为右手要写字,他只打左手——我们把左手藏在背后,用右手紧紧握住左手手腕,这样能减轻疼痛,然后就这么背着两只手回到座位上坐得笔直,一边幸灾乐祸地看着其他同学排着队被打,一边默默等待着手心里那股火辣辣的痛感缓过去。

留守的孩子,缺少爹妈管束,老人都宠孙子孙女,舍不得打骂,多少都有些野,特别是男孩子。周老师一来,他的戒尺,简单粗暴,却能让我们收敛。

因为那把戒尺打人很疼,所以我们都潜意识怵它。每次周老师来上课,把它搁在讲台上,无形中给我们造成一种压迫的力量,课堂纪律几好。

但是,不是说你遵守纪律就能逃过打手板心啦。

我们学会做加减乘除后,人人都吃了那把戒尺的亏。

周老师常说,想要把数学学好就得多做题,要做得又快又对。

他常常在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放学前给我们出二十五道计算题,要求我们十分钟内做出来。你十分钟内没做完,要打手板心。你做完了,但是你做错了,你也会被打手板心。错一道,打一个手板心。错几道打几个,打完了,你还得更正错题。改正确了,才放你回家。

做慢了做错了的人都要被打,不管你平时学习成绩是好是坏,是班干部还是一般学生。公平、公允,谁也不能投机取巧,偷奸耍滑。他铁面无私。

正焦烦着,上课铃声就蘧然刺耳的响了起来,我转身就往座位跑。

但是我的手臂被人拉住了。

“春兰,你帮我把这封信交给你们周老师!”李姑姑往我手里快速塞了封信。

我低头,摊开手,只见那个土黄色的信封封面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四个字——“周老师收”。

我迷惑不解。

李姑姑怎么会突然给周老师写信??

我马上想到她跟我姑认识,今天又专程找来问我学习上的事情,该不会是姑姑叫住在就近的李姑姑去给周老师说,让他多关照我?或是不听话就随便打?打重点?

那会儿大人们见了老师,就喜欢对老师说,我家孩子要是不听话,老师你随便打!不打不成器!

我爸妈出去打工后我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当时姑姑还在上学,我小时候主要就是姑姑在管我,我算是她带大的。我的第一个书包就是姑姑后来去镇上的剿丝厂上班挣到的工资给我买的。所以,我姑关心我的学习,她不嫌麻烦地拜托她的好友李姑姑来给周老师说点什么的可能性还真的很大。

我学习成绩好,也遵纪守律,倒是不怕说叫周老师打我。只不过小孩子的天性,大多都不喜欢大人跟老师多交流,就怕交流过后,自己就成了老师重点关注的对象,这真可怕。

我就惴惴不安地问:“李姑姑,你这里头写的啥呀?你要跟周老师说什么?”

李姑姑突然红了脸,“小孩子家家别问那么多!”

我顿时放下心来。

这话大人经常对小孩儿说。而往往,这就意味着他们讲的事情就跟我们小孩子无瓜了。我就没再追问,把信捏在手里。看在我姑的份上,我肯定要做这个信使。

这时,李姑姑的目光突然越过我,转眼脸色大变。

我忍不住扭头看去。

周老师的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

我也脸色大变,慌得跟兔子似的蹿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再去看李姑姑,惊愕地发现她跑得竟然比我还快!

她背着背篼,已经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那道四五米高的土坡。狗撵她似的,上去了也没做停留,就眨眼的功夫,一溜烟跑老远了,我只看见她背篓下面拖着的那截麻绳晃来荡去,很快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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