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灯管如同畸形的血管,将新港城的夜空捅得千疮百孔,流淌出刺眼的流光。
摩天大楼像冰冷的钢铁巨兽骨架,沉默地切割着被污染成暗紫色的天幕。
巨大的全息广告在玻璃幕墙上扭曲、闪烁,投射出奢侈品与虚拟偶像的假笑。悬浮轻轨如同幽灵蛇般在高楼间无声滑过,地面是飞车尾灯拉出的炫目光带。
这座城市,像一块吸饱了科技迷梦与底层污秽的黑色海绵,每一寸空气都攥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病态的亢奋。
而与这炫目癫狂仅一墙之隔的十九区,则是被咀嚼后随意吐出的残渣。
油污深深浸入开裂的沥青路面,反射着来自隔壁城区渗透过来的、扭曲的霓虹倒影。
狂野的涂鸦如同溃烂的疮疤,将斑驳的墙面撕扯得面目全非。
早已停转的旧式空调外机锈迹斑斑地悬挂着,像垂死的寄生虫。报废的机器人蜷缩在堆积如山的废品旁,金属外壳被岁月和酸雨腐蚀出破洞。几条褪色的红色标语横幅在灰蒙蒙的、永远看不到真正太阳的天际线下无力地飘荡。
风里卷着劣质燃料、机油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气味。
这里不像一个社区,更像一栋只匆忙浇灌了水泥框架、便被遗忘在时间里的烂尾楼,所有的生活都像是在毛坯房里将就。
唯一清晰的标识,是一块摇摇欲坠的铁牌,上面用冰冷的白色字体写着:十九区。
步非休站在自己位于十九区深处、几乎没有任何装饰的冰冷房间内,缓缓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最后残留的,是副本里那虚假却“温暖”的阳光气味,以及傅弥留那双洞悉一切的天蓝色眼眸。几秒后,他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沉静的冷漠。
他抬手,在虚空中轻轻一点——那是只有玩家才能看到的系统界面。
“等待领取”的字样闪烁了一下,变成了“领取成功”。
他随意浏览着空空如也的页面,没有退出按钮,没有任何信息,除了背包栏里那个新出现的图标——【虚假的暖阳碎片】,一无所有。
他意念集中,点击了一下那个碎片图标。
一行简短的说明文字跳出。
【“虚假的暖阳碎片”】
【用处:照亮一切黑暗,持续时间三分钟。冷却时间:五小时。】
【状态:可取出】
现实世界也能取出?
步非休眉梢微挑,这倒是个意外发现。他心念一动,选择“取出”。
掌心微微一沉,一块约莫指甲盖大小、触感温润、散发着微弱橙黄色光晕的晶体碎片凭空出现。
光线柔和,并不刺眼,却莫名地让人感到一丝心安。
步非休嗤笑一声,将这荒谬的感觉压下。
虚假的温暖,无论在副本还是现实,都同样可笑。
他将碎片握在掌心,走到床边,从外套内衬一个隐蔽的口袋里,取出了那两幅在副本中得到的画——《我的一家》和《我和妈妈》。
画纸上,那蜡黄的母亲、漆黑模糊的父亲和稚嫩的女儿,依旧静静地站在那片虚假的阳光下。
将画小心放在桌上,步非休坐回电脑前。
老旧的台式机嗡嗡启动,屏幕亮起,显示的时间是:8:32。
与他进入副本前的时间,分秒不差。
果然,副本内的时间流速与现实不同。
他点开浏览器,首页弹出的尽是些光怪陆离的新闻标题。
【意志架构公司疑似突破“深层意识映射”技术壁垒!】
【Messiah颁布最新《反乌托邦层级管理法》,强化区域隔离!】
【新港城智谷区举行全息狂欢节,科技盛宴还是精神鸦片?】
步非休的眼神淡漠地扫过这些标题,手指飞快地在搜索栏输入关键词:“阳光工程”、“地平线辉光动力公司”、“副本”、“千禧年”……
结果如他所料。
要么是毫不相关的信息,要么是某些陈年旧闻的边角料,要么……干脆是一片空白。
关于那个将他卷入其中的诡异游戏,网络世界干净得像被彻底清洗过。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感从心底升起。
他的人生轨迹,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掰离了原本,或许也并不怎么美好,的轨道,而他甚至连对手是谁都一无所知。
这种失控感让他极其不适。
静坐片刻,他猛地站起身。
不能坐以待毙。有一个地方,或许能提供一些线索,哪怕只是蛛丝马迹。
他穿上那件浅蓝色牛仔外套,将那块“虚假的暖阳碎片”和卷好的画作小心收好,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并非电脑时间显示的“早晨”。
十九区的天空,是一种永恒的、令人压抑的深灰色,仿佛被厚厚的工业烟尘和能量屏障永久笼罩。
真正的太阳早已成为一种传说,取而代之的是无处不在、亮到刺眼的人造光源——从高耸入云的广告牌,到沿街店铺闪烁的霓虹灯,再到穿梭不停的飞车探照灯。
光污染严重到让人分不清昼夜,空气中弥漫着臭氧、尾气和廉价合成食物的味道。
步非休对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面无表情地汇入街道上熙攘的人流。
人类、半机械改造人、负责清洁或巡逻的笨重机器人……形形色色的存在挤在狭窄破旧的街道上,喧嚣声、叫卖声、机械运转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首混乱不堪的都市交响曲。
他目不斜视,穿过主街,熟练地拐进一条更加阴暗潮湿的小巷。
巷子地面坑洼不平,积着深色的水洼,散发出刺鼻的机油和化学试剂混合的怪味。没有雨水,只有常年泄漏的管道和随意倾倒的工业废料。
七拐八绕之后,他在一扇看起来摇摇欲坠、漆皮剥落的铁皮门前停下。
门上挂着一块歪斜的木牌,用红色的油漆写着“通吃零件店”,字迹已有些模糊。
旁边,另一块更小的牌子赫然写着“暂停营业”。
步非休仿佛没看见那四个字,直接伸手推开了虚掩着的门。
门楣上挂着一个生锈的铃铛,发出了一声干涩短促的“叮当”,随即就被门外的喧嚣吞没。
店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金属锈蚀、机油和灰尘的味道。
各种奇形怪状、新旧不一的机械零件堆得到处都是,几乎无处下脚。
柜台后面,一个男人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铺着的破麻袋上,脸上盖着一顶沾满油污的维修帽,鼾声轻微。
听到门口的动静,男人动了动,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懒洋洋地伸手拿开脸上的帽子,露出一张被机油和灰尘弄得有些模糊的脸。
他看起来三十多岁,头发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胡子拉碴,眼角带着饱经风霜的纹路。身上穿着的一套连体工装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到处都是深色的污渍。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清来人是步非休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声音沙哑地说:“来了?”语气里没有惊讶,仿佛早就料到。
随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满地抱怨起来,语速快得像在说唱:“你小子可算来了!为了等你,老子今天都没开门,少赚了多少信用点你知道吗?这破地方租金又涨了,再这么下去老子就得去喝西北风了……”
步非休平静地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走到柜台前。
他没有在意对方抱怨的内容,只是轻轻地将那块散发着微光的“虚假的暖阳碎片”放在了落满灰尘的柜台上。
“抱歉,不是故意的。”步非休的声音很轻,在嘈杂的环境背景下几乎听不清,“这个,给你吧。”
“啥玩意儿?”男人停下了抱怨,好奇地凑过来。
他先是习惯性地在自己脏得看不出原色的工装裤上用力擦了擦手,尽管这动作毫无意义,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块碎片,凑到店里那盏光线昏黄、时不时闪烁一下的白炽灯下,仔细端详起来。
“咦?这啥材料?没见过啊……”男人一边看,一边嘴里啧啧称奇,语速更快了,“能量反应很温和,结构却这么稳定……不像现在的科技产物。宝贝!绝对是宝贝!你小子从哪里搞来的这好东西?快跟我说说,有门路介绍给我呗?有钱一起赚啊!”
步非休安静地站在柜台前,微微低着头,看着脚下裂缝里长出的顽强苔藓。
此刻的他,脸上没有副本里那种精心伪装的温和笑容,也没有面对外界时的冷漠疏离,而是一种罕见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男人的激动和追问充耳不闻。
男人兀自欣赏了半天,才终于从兴奋中回过神,注意到步非休的沉默。
他猛地放下碎片,隔着柜台一把抓住步非休的手臂,力道之大,瞬间在步非休干净的牛仔外套袖子上留下了两个清晰的乌黑手印。
男人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紧紧盯着步非休:“说话啊!这玩意可不得了!你从哪儿弄来的?是不是发现什么新遗迹了?还是黑市的新货?”
步非休这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袖子上的手印,又看向男人急切的脸。
他没有去拍打灰尘,只是淡淡地开口:“就这一个。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
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你就说,你要不要吧?”
“要!当然要!”男人忙不迭地点头,像是生怕步非休反悔,“傻子才不要!说吧,你想换什么?信息?零件?还是……”
就在这时——
“叮当——”
店门上的铃铛,再次响了起来。
一股不同于店内污浊空气的、带着室外喧嚣和一丝若有若无冷冽清香的气流,随之涌入。
生锈铃铛的余音尚未完全消散,步非休和男人同时扭头看向门口。
逆着门外杂乱刺眼的光污染,一个高挑的身影站在那里,恰好挡住了大部分令人不适的炫光。
步非休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天蓝色眼睛里。
此刻,这双眼睛正精准地锁定在他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早已预料到会在此地相遇的平静。
步非休的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了一下,漏跳了一拍。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罕见地没有立刻发出声音。
还是男人先反应过来,他皱了皱眉,朝着门口扬了扬下巴,语气带着被打扰的不耐:“喂,那位……不好意思啊,我们今天不开门,外面牌子上应该写着吧?”
傅弥留的目光这才缓缓从步非休身上移开,扫了一眼店内堆积如山的零件和落满灰尘的环境,最后重新落回易思量脸上,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听不出情绪的弧度:“这么说,步先生还是有特权的。”
他的声音清越,在这种杂乱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
易思量愣了愣,下意识地扭头压低声音问步非休:“你俩认识?”
一股熟悉的、仿佛阳光晒过被褥的暖烘烘味道,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步非休看着傅弥留已经迈步走了进来,动作自然地仿佛回到自己家。
他迅速压下心中的波澜,脸上瞬间切换回那种无懈可击的、温和礼貌的面具,嘴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微笑,对易思量解释道:“嗯,的确和傅先生认识。刚刚一起……处理了点事情。”他含糊地带过了副本的经历。
易思量左看看步非休,右看看傅弥留,虽然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但还是本着生意人的圆滑,对傅弥留扯出一个笑容:“既然都认识,那就没事了。来,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这家破店的店主,易思量。以后有什么需要的零件、信息,或者……别的什么,来这儿找我就行。小休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他拍着胸脯,试图营造一种豪爽的氛围。
傅弥留微微颔首,算是回应,语气依旧平淡:“好。”然而,他的余光却始终似有若无地瞟向步非休,那种专注让步非休感觉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缠绕着。
步非休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傅弥留此刻的装扮。
与副本里那身剪裁合体、质感高级的衣着截然不同,眼前的傅弥留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甚至有些磨损的蓝色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廉价白色棉T恤,脚上是一双看不出品牌的旧运动鞋。
整个人透着一股浓浓的、与“净壤区天之骄子”毫不相干的朴素,甚至……落魄感。
原本及腰的长发被一根简单的皮筋束在脑后,露出清晰流畅的下颌线和脖颈,反倒少了几分副本里的精致柔美,多了几分清爽利落,看起来倒真像个条件普通但颜值出众的男大学生。
易思量是个自来熟,他从傅弥留进门起就注意到了那双极其罕见的蓝眼睛,此刻忍不住凑近了些,兴致勃勃地问道:“嘿,小伙儿,你这对义眼哪儿弄到的?这色质……太干净了!现在市面上虽然也流通这种蓝色系的,但要么灰蒙蒙的,要么带着杂色光晕,像你这么纯正透亮的,我还是头一回见!造价不菲吧?”
傅弥留闻言,眼睫微垂,遮住了部分眸光,声音轻了几分,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缥缈感:“一个……很好的朋友帮忙找的。”
“哦——”易思量拉长了声音,眼里闪着“我懂”的光,“那你这朋友可真是不得了,有心了。”他见傅弥留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深入,很识趣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步非休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傅弥留那双天蓝色的眼眸上,心中了然:果然是义眼。
第一次在副本里见到时,他就猜测过这种过于完美的颜色并非天生。
只是,什么样的“朋友”,会为他寻来如此特别的义眼?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他压下——这不关他的事。
傅弥留巧妙地转换了话题,将目光投向易思量手中还捏着的那块“虚假的暖阳碎片”,问道:“我进来之前,似乎看到易店主和步先生还有话要聊?是我打扰了?”
话题终于被拉回正轨。
易思量一拍脑袋,总算想起了正事,他赶紧把碎片又往怀里揣了揣,再次问步非休:“对了对了,你刚说要用这个换……你想换什么来着?”
步非休收敛心神,清晰地说道:“我要进入内网。”他知道易思量有门路能绕过官方的严格管制,接入那个充斥着灰色信息、秘密交易和潜在危险的深层网络。
易思量摸了摸下巴,掂量了一下手中碎片的重量,干脆地点头:“可以!老价格,不过看在这宝贝的份上,这次给你延长半小时使用时间。跟我来后面……”
他说着,转身就准备领着步非休往店铺后面那个用破布帘子隔开的小房间走,同时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散发着微光的碎片往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放。
就在这时——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且异常干净的手,突然从旁伸了过来,精准地、却并未用力地搭在了易思量正要收回的手腕上。
易思量下意识地手腕一抖,想要挣脱,却惊愕地发现那只手看似随意,实则蕴含着可怕的力量,如同铁钳般让他动弹不得。
但下一秒,那股力量又瞬间消失,傅弥留的手已经收了回去,仿佛刚才的钳制只是易思量的错觉。
易思量困惑又带着一丝警惕地望向傅弥留。
傅弥留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另一只手从他那条廉价的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随意地放在了落满油污的柜台上。
那是一枚约莫拇指指甲盖大小、表面流淌着细微能量纹路的芯片状物体。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却散发着一种内敛而强大的科技感。
“易店主,”傅弥留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你看这个,能抵得上他的那块碎片吗?”
易思量的目光一接触到那枚芯片,眼睛瞬间瞪得比铜铃还大,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失声叫道:“这、这是……‘芯核’?能源芯核?你……你从哪里搞到的?”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形,看向傅弥留的眼神彻底变了,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极度渴望。
和“芯核”相比,步非休那块虽然新奇但用途不明的“暖阳碎片”,还是“芯核”的吸引力更大一些。
步非休也怔住了,他看看柜台上的芯核,又看看一脸平静的傅弥留,最后目光落在自己那块还没易主成功的碎片上,心中警铃大作。
他这是什么意思?
用如此珍贵的东西,换我这块碎片?
净壤区的人都这么乐于助人?还是另有所图?
店铺内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只剩下易思量粗重的喘息声和门外隐约传来的都市噪音。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枚小小的“芯核”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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