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蓝色水族馆(三)

当他们五人找到最后一排那五个突兀的空位并坐下时,立刻感受到了来自前方各处的目光。

他们果然是最晚一批抵达的玩家。那些目光中掺杂着些许好奇,更多的则是轻蔑、不屑,以及一种在生死压力下淬炼出的漠然。

显然,在副本初期,没有人会对后来者投以多余的善意。

步非休迅速扫视前方,发现同列车下来的那批人——手臂纹着彼岸花的男人、兜帽男以及其他几个零散玩家——果然都被安排在了他们这一列座位上,仿佛是按照“批次”划分的区域。

没来得及进行任何交流,全场灯光“唰”地一声骤然暗下,只留下中央巨型水族箱内幽蓝的背景光,将整个表演场域笼罩在一片不真实的梦境之中。

不知何时,一个穿着夸张礼服的身影已经站在了水族箱前的舞台上。

是主持人。他的声音通过扩音设备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热情洋溢,却像坏掉的留声机般扁平缺乏波动:

“热烈欢迎各位尊贵的游客到来举世闻名的蓝色水族馆美人鱼表演,即将震撼登场。请大家先以——热烈!整齐!划一! 的掌声,欢迎我们的表演者。”

话音刚落,看台上立刻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来源是那成千上万的无面NPC观众,它们的动作精准同步,掌声如同潮水般涌起,没有一丝杂音,形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机械的和谐。

不少玩家被这突如其来的要求弄得一愣,但眼见NPC都在鼓掌,也下意识地跟着拍起手来。

然而,变故就在此刻发生。

“哎呀呀——”主持人突然发出一串怪异扭曲的笑声,打断了整齐的掌声,“看来有几位游客,不太懂得欣赏表演的纪律呢。把扰乱表演秩序的观众,请离场地。”

话音刚落,一群身着深蓝色制服的清洁工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浮现,精准地走向几个玩家座位。

被盯上的玩家顿时慌了神,有人急躁地大喊:“我们没有扰乱纪律啊。我们鼓掌了!”

主持人的笑声更加“欢快”,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所有人都要用整齐划一的掌声哦~ 差一拍,慢半秒,都是不合格。还有这位游客,表演期间,禁止大声喧哗哦~ 规则,就是规则。”

随即,惨剧发生。几个因为紧张或反应稍慢,鼓掌节奏明显与NPC不合拍的玩家,直接被清洁工粗暴地从座位上拖拽起来。

有人试图反抗,拳脚刚刚抬起,却猛地僵住,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脸上瞬间布满可怕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蓝色经脉,双眼惊恐地凸出,像离水的死鱼,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再无声息。

血腥的镇压瞬间浇灭了所有反抗的念头。

剩下那些被锁定的玩家面如死灰,不敢再有任何挣扎,如同待宰的羔羊般被清洁工们无声地拖离了看台,他们的哭喊与求饶声迅速消失在通往黑暗的通道深处,生死不明。

整个看台一片死寂,只剩下NPC们依旧机械重复的、毫无灵魂的掌声。幸存的玩家们大气都不敢出,心脏狂跳,冷汗浸湿了后背。

董游园和付惊蝶死死攥着彼此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两人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跟对步非休的庆幸——

就在入场前,步非休曾低声且快速地提醒每个人:“注意观察NPC,他们的行为可能就是‘标准答案’,尤其注意带有绝对性色彩的这类字眼,这个副本的规则有点咬文嚼字。”

正是这关键的提醒,让他们五人在刚才的危机中,凭借刻意模仿NPC那机械同步的鼓掌节奏,堪堪躲过一劫。

步非休能感觉到一道带着些许意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微微侧头,对上了那个手臂纹着彼岸花、穿着皮夹克白衬衫男人的视线。男人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探究,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漠,转回了头。

“好了好了,女士们先生们!”主持人仿佛无事发生,用他那欢快的扁平嗓音继续说道,“不要因为一点点小插曲,打扰了我们观看表演的兴致哦~在表演正式开始前,请认真遵守以下纪律:第一,表演期间,不得随意更换座位;第二,表演期间,不得大声喧哗,请保持绝对安静。”

他说到“绝对安静”时,特意拿出一根手指,夸张地竖在仿佛存在实体的“嘴”前,比了一个“嘘”的手势,那动作在幽蓝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诡谲。

“最后一点,”主持人拖长了语调,营造出悬疑的气氛,“表演期间,不得…… 否则后果自负。”他故意模糊了最关键的内容,留下一个令人心悸的空白。

讲完之后,他特地停顿,空白的面部扫过全场。现场一片死寂,无论是NPC还是玩家,均无人敢吭声。

满意于这噤若寒蝉的效果,主持人身影悄然隐没在黑暗中。

紧接着,一阵空灵又略带扭曲的八音盒乐曲响起,像是从深海传来的呼唤。

面前巨大的水族箱内,猛地沉入一个窈窕曼妙的身影,溅起巨大的白色水花。一条闪烁着细碎蓝色荧光的漂亮鱼尾在灯光与水花的潋滟下,划出迷人的弧线。

水族箱背景那艘古老的沉船遗迹后,又游出了另一条美人鱼。两人的动作起承转合,竟然完全一致,如同镜面两端的倒影,精准得令人不适。

当两条美人鱼游近玻璃,将所有面容清晰地展现在玩家面前时,看台上响起了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她们有脸。

精致、美丽,带着非人感的完美笑容,如同精心雕琢的人偶。这是玩家们进入副本后,第一次见到拥有清晰面容的“NPC”。

吴绝期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向步非休挤眉弄眼,传递着内心的震惊。步非休微微颔首,示意他稍安勿躁,保持观察。

美人鱼演员脸上那甜美而固定的笑容,自始至终没有丝毫变化,仿佛烙印在脸上,与她们灵动游弋的身体形成了诡异的割裂感。她们从沉船的窗口游进游出,手中捧着莹白的小珍珠,一边舞动,一边随意地撒出。

步非休目光锐利,默数着:一颗,两颗,三颗,四颗。第一条美人鱼一共撒出了四颗珍珠。

随后,他注意到,原本围绕着美人鱼翩翩起舞的鱼群,突然像是受到了某种惊吓,四散开来,远离了表演者,但没过几秒,又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驱赶,重新聚拢回来。同时,那空灵的八音盒乐曲,出现了一次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卡顿,像是缺少润滑的生锈齿轮勉强转动了一下。

步非休的余光一直在观察其他玩家的反应。绝大多数人都屏息凝神,死死盯着表演,生怕错过任何细节。

但也有例外,比如旁边那个皮夹克男人,他看得漫不经心,身体随意地靠在椅背上,仿佛对这场瑰丽诡异的表演兴趣缺缺。

而更让步非休意外的是傅弥留。他原以为傅弥留也会是兴致缺缺的那一类,却见他看得颇为“津津有味”,那双天蓝色的眼眸专注地追随着美人鱼的身影,嘴角甚至噙着一丝难以解读的、近乎欣赏的浅笑。

步非休心中疑窦丛生:难道我还漏掉了什么更关键的线索?还是他……看出了别的什么?

表演以一个两条美人鱼同步的高难度后空翻作为结束,随即她们的身影迅速隐没在沉船的阴影之中。八音盒乐曲戛然而止。

灯光再次聚焦舞台,主持人不知何时已然回归,仿佛从未离开。他鼓起掌来:“感谢两位表演者为我们带来的精彩绝伦、生动无比的演出。当然,即使错过了本场表演的游客也不必灰心,接下来在下午,还有两场同样美妙的表演等待着您哦~那么,就不耽误大家宝贵的游览时间了,请大家井然有序地退场,继续畅游我们蓝色水族馆的梦幻风光吧。”

舞台灯光骤然打亮,刺目的白光逼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只是眨眼间的功夫,台上的主持人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步非休最后看了一眼恢复平静的水族箱,目光沉凝——箱底静静躺着五颗珍珠,而那枚作为背景的蓝色海螺,在整个表演过程中,一共闪烁了两次蓝光。

这些数字,以及表演中不自然的鱼群、卡顿的音乐、镜面般的动作……都是需要破解的谜题。

此时,无面观众们如同接收到指令的机器人,整齐划一地起身,沉默而有序地开始离场。玩家们混在其中,不敢有丝毫逾越,跟着人流向出口移动。

步非休趁着间隙快速观察环境。观众席很大,约有二十多排,简陋的透明塑料凳在散场后更显空旷。他并未发现明显的后台入口,但根据经验,演员必然有幕后通道,只是被巧妙地隐藏了起来。

巨大的水族箱在散场灯光的直射下,失去了表演时的梦幻,显露出一种冰冷的、如同巨大棺椁般的质感,水波晃动间,光影扭曲,带着一种梦境特有的、熟悉又陌生的疏离感,仿佛这一切只是一个即将醒来的、光怪陆离的梦。

然而,刚刚那些玩家的诡异死状,以及表演中种种不协调之处,都在尖锐地提醒他,这绝不仅仅是梦,而是潜藏着致命危险的现实。

从表演场正门离开,外面连接着一条宽敞的海洋主题通道。憋了整整一小时的吴绝期终于能开口说话,立刻如同连珠炮般输出:

“我的老天爷。这也太刺激了吧,鼓掌还能鼓出人命来?那些清洁工是闪现过来的吗!还有那美人鱼,长得是挺好看,但怎么笑得我心里发毛,跟戴了面具似的。步哥你看到没?那珍珠,那鱼群,音乐还卡了一下,绝对有问题!还有那个主持人,说话大喘气,‘不得’后面到底是不得什么啊?急死我了!”

步非休耐心地听着,适时地点头,稳定着他的情绪:“嗯,这些都记下了。表演过程中的异常很关键,尤其是珍珠的数量和海螺闪烁的次数。”他发挥着稳定的情绪价值,让惊魂未定的团队得以喘息和聚焦。

董游园和付惊蝶也在一旁小声讨论着刚才的细节,脸上惊惧未消。

就在这时,步非休敏锐地感觉到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他下意识看向身侧的傅弥留,却发现傅弥留并没有看他,而是淡淡地、带着一丝冷意地望向他的身后。

步非休随之转身。是那个穿着皮夹克白衬衫、手臂纹着彼岸花的男人。他的两名女队友安静地站在他身侧。

注意到步非休回望的目光,男人大大方方地上前一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吴绝期等人立刻噤声,警惕地看着他。

等到男人在步非休面前站定,步非休扶了扶眼镜,脸上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温和而疏离的笑容,主动开口:“这位先生,有什么事吗?”

男人也不废话,灰金色的短发下,那双眼睛清晰地展露出来——那是如同可可西里荒原般的灰色,辽阔、沉寂,带着一种未经驯化的野性与苍凉,仿佛能吞噬一切多余的情感。

他自我介绍道:“抱歉打扰各位,但我这里有一个交易,您或许会感兴趣。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舒姻缘。”

他指了指自己,随即指向那个梳着麻花辫、气质带着书卷气的女生:“她是薛兰因。”薛兰因斜睨着眼睛看了看步非休,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没说话,眼神冷静得像在评估一件物品。

舒姻缘又指向那个一身黑色劲装、扎着丸子头的女生:“她是陈昭孽。”陈昭孽抬起手,言简意赅地开口:“你好。”她的握手短促有力,带着练家子的干脆。

步非休与她回握,舒姻缘随即笑道:“至于我们三个人,我想不用我说,你也能看出我们是固定队友。”

步非休出于礼貌,也一一介绍了自己这边的成员。气氛保持着表面的和平与试探。

话题回到正轨,步非休直接切入核心,问道:“舒先生为什么特意找我做这笔交易?据我所知,这个副本的参与者,似乎不止我们这一队人吧?”他的问题带着合理的质疑,同时也是一种试探。

舒姻缘那双荒原般的灰色眼睛看着步非休,笑着叹了口气,仿佛在说“何必明知故问”。“既然是要做交易,自然要先出示我们的诚意。”他示意薛兰因来解释。

薛兰因上前半步,声音清晰而冷静:“我想步先生的架势,应该也不是第一次进入副本了,那么我就简单讲。首先,刚刚的表演,你应该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就算没完全看透,至少也感觉到了异常。”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步非休等人,“说实话,我们也是第一次在副本里见到拥有清晰面容的NPC。步先生知道‘锚点’论坛上,很早以前流传的一个关于副本NPC的解读吗?”

步非休示意她继续,脑中快速搜索着相关记忆,但表面不动声色。

“很多NPC,从一开始其实是有脸的,”薛兰因缓缓说道,语气带着一种研究者的审慎,“因为他们仍然被‘记得’。但后来,‘遗忘’使他们逐渐失去了面孔,变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无面者。”

“记得?”步非休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关键词,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被谁记得?”

这次是陈昭孽插话,她耸耸肩,语气带着点不耐烦:“不清楚。锚点上都是一些神神叨叨、莫名其妙的话,真真假假很难分辨。当然,也有另一种说法,就是他们自己因为失去了记忆,才忘记了自我,连面孔都一同遗失了。”

这话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步非休心中激起涟漪。董游园和付惊蝶眼中的惊讶难以抑制,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种颠覆性的解读。吴绝期挠挠头,罕见地没有吭声,似乎在努力消化。傅弥留则若有所思,天蓝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幽光。

薛兰因继续说道,将话题拉回现实:“此外,在表演开始前,我们利用时间初步踩点了地图上标注的几个主要区域,发现了一个问题。”

她打开了自己手中的那份地图,指向连接“深海长廊”和某个展区的路径,“从深海长廊到这里的距离,与实际步行的感觉不符。我们怀疑,那里应该存在另一个未被标注的空间。”

她的话点到即止,保留了最关键的具体位置信息,但给出的诱饵已经足够分量。

步非休微微颔首,没有立即答应,而是对舒姻缘说:“感谢贵方分享的信息,很有价值。不过,合作交易事关整个团队,我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考虑。”

舒姻缘却摇了摇头,灰色的眼睛里带着一种不容商量的逼迫感,嘴角却依然挂着那点痞气的笑:“希望步先生能立刻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毕竟,时间不等人,如果你们不做,我们只好带着这些信息,去寻找其他‘潜在合作伙伴’了。”

他装作遗憾的样子,但话语里的威胁不言而喻——信息并非独家。

步非休没有跳入对方制造的急躁陷阱,反而冷笑一声,揭穿了对方的把戏:“舒先生也并没有承诺,这条线索只会卖给我们一个队伍吧?”

舒姻缘笑起来,似乎很欣赏步非休的直接:“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那么,要不你们几个人稍微走远点,快速讨论一下?我给你们三分钟。”

步非休从善如流,带着团队稍微走远了几步,确保对话不会被听见后,才善解人意地低声询问道:“他们的话不能全信,但信息有参考价值。你们怎么看?”

吴绝期率先表态,压低声音:“我觉得可以干,那个舒姻缘看起来是挺精的,一份线索卖多家这种事肯定干得出来。但反正这个副本目前看没有强制玩家自相残杀的机制,信息扩散了,顶多是竞争激烈点,多了解一下总没坏处,说不定还能反向利用他们!”

董游园和付惊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对步非休决策的依赖,小声道:“我们听步先生的。”

步非休最后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傅弥留:“傅弥留,你的建议呢?”

傅弥留天蓝色的眼眸懒洋洋地瞥了一眼舒姻缘的方向,又落回步非休身上,语气带着一丝漫不经心,却又隐含深意:“交易可以做。不过……”

他微微凑近步非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若有似无的热气拂过步非休耳畔,“与狼共舞,就要做好被反咬一口的准备。”

他并非是担心团队安危,而是带着一种玩味的期待,想看步非休如何与这头“荒原之狼”周旋,甚至隐隐希望步非休在博弈中能更依赖自己一些。

他并不在乎交易本身,更在乎步非休在此过程中的反应。

看到大家基本都倾向于同意,步非休心中已有决断。他重新走向等待的舒姻缘,直接问道:“那么,舒先生所指的具体交易内容是?”

舒姻缘笑了,知道这便是步非休接受了提议。“很简单,”他灰色的眼睛闪过一丝得逞的光,“美人鱼表演一共三场,每场间隔一个半小时。我们推测,无论参与者分散在哪里,每到表演时间,很可能都会被某种机制‘请’回这个表演场。所以,在每场表演结束后,我们双方可以找一个安全角落,交换彼此在上一阶段获取的有用信息。”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毕竟,合作共赢,才能在这个鬼地方活得更久,不是吗?”

步非休略一思索,点了点头:“可以,我们同意。”

“爽快!”舒姻缘痞气地笑了笑,摆了摆手,“那么,一个半小时后,表演场外再见。”他转身带着两名队友离开,在与傅弥留擦肩而过时,肩膀似有似无地、极其轻微地蹭过了傅弥留的肩膀,一个充满挑衅与试探的小动作。

傅弥留眼神瞬间冷了一下,如同冰封的海面,但并未发作。

步非休脸上依旧保持着那副温和的微笑,目送着舒姻缘三人消失在通道拐角,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不见,他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收敛,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

他自然不会让舒姻缘白白占尽好处,坐收渔翁之利。这场交易,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相互利用、各怀鬼胎的博弈。

他步非休,从来都不是甘心被人当枪使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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