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裂隙

秦阙感觉到自己的皮肤被激起一阵战栗。

他低咳了声,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按照陈听澜转述给自己的,秦阙要拉拢大燕的其他重臣,光靠宫里那位吴昭仪是万万不够的,必然要笼络这些重臣家里的女眷。

她想到这里,开口同秦阙说:“殿下,今日晨起,京中各位重臣家里除了送了贺礼进东宫,也有不少夫人递了拜帖。”

秦阙没发表任何看法。

她斟酌了下措辞,继续道:“妾想着若是不见,恐失了殿下在众臣心中的名声,若是见,见的太多,妾恐殿下被陛下责罚,若是挑着见,又会厚此薄彼,更不好了,故而妾想着不如等开春了,妾在东宫借着自己生辰的名头办场赏花宴,将递了拜帖的,和殿下想宴请的都请了。”

“你是太子妃,掌着中馈,这些你看着办就好,不必再来征询我的意见了。”

得了他的同意,事情便好办多了,祝蘅枝开始在脑中回忆拜帖的名单。

却冷不丁地听到秦阙一句:“你的生辰在春天?”

“不是,在冬天。”

秦阙只是“哦”了声,没有再多问一句。

她原本以为,她说了后,秦阙或许会问一句具体在什么时候,但很明显,是她自作多情了。

她也再没吭过声。

但在一众宫人眼中,秦阙与祝蘅枝这一行为确实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祝蘅枝就那么窝在他的怀里,没说过一句话,两人一路缄默,一直到了东宫门口。

众人一向知道秦阙喜怒无常,看着他怀里抱着祝蘅枝也没有人敢抬头多看一眼,只是让出了一条路。

陈听澜立在一边的廊下,看着这一幕,抿了抿唇,又回了秦阙在东宫为他开出的书房,主要是用以与他日常相商事情。

秦阙抱着她一路穿过回廊,时春在后面吩咐东宫的下人将之前备好的饭菜呈上来。

因为缩在他怀里的缘故,等祝蘅枝被他放下来的时候,原先挽好的鬓发也散乱了好些,一绺碎发从她的额边轻轻垂下,让她更添了些风情。

在楚国,这样散下一绺碎发是勾栏样式,是高门大户最不齿的,但她现在的身份是太子妃,她不能这般失了礼节,于是垂眼将那些碎发别在耳后。

秦阙的胸膛温热,回来的路上祝蘅枝半边脸又都被他埋在披着的大氅里,此时侧颊上也生起一片红晕。

她福了福身子,矮着声音:“妾容发不整,请殿下许妾回屋更衣。”

话音刚落,时春便领着一堆端着盛了饭菜的托盘跨入了门槛。

秦阙瞥了一眼后,说:“无妨,吃完再更衣也是一样的。”

她张了张口,看了眼满屋子的下人,还是决定等这些下人退下后再说也不迟。

东宫里的宫婢规矩学得极好,又或许是常年受着秦阙的高压,只是埋头布菜,全程未敢抬头,可饶是这样,祝蘅枝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叫做“棠月”的宫女。

她当时果然没猜错,是秦阙的人。

虽然秦阙当时没有承认,但基本上从他后来的态度可以判断出来,只是两人都心照不宣罢了。

一直等下人都退下后,她再次抬眸,征询秦阙的意见。

虽然楚帝从她少时起就不在乎她,但她还是清楚记得,自己曾经就因为鬓发不整的样子被楚帝狠狠责罚,后面又是罚俸又是禁足的,此后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以至于当时在邺州城外,风雪交加,滴水成冰的时候,她忍着刺骨的寒冷也要保持端庄的坐姿。

秦阙很随意地夹了一筷子菜放进自己面前的碗里,看着祝蘅枝还低头立在旁边,便问:“还不坐下来吃饭,等着孤请你还是喂你?”

“妾的妆容……”

秦阙很明显有些不耐烦,他摆了摆手,“你什么样子孤没见过,少来这些小把戏。”

祝蘅枝还是有些踌躇。

她又想起了当日楚帝斥责她的话。

那个时候她才九岁,是她母亲病逝的第三年。

楚帝难得记起她的生辰,来了她与母亲从前栖居的栖芜殿。

宫里最不缺的便是墙头草,看着楚帝来了,难得准备了丰盛的菜肴,来讨好楚帝。

她少失所怙,在深宫里活得艰难,尚食局送来的饭菜也是一言难尽,她便学着自己栽一些菜苗,像阿娘生前说的那样自食其力。

时春是与她一起长大的,也是满栖芜殿唯一一个肯忠心对自己的婢女,除了她,祝蘅枝其实不怎么喜欢差使宫人,那些宫人也就任由着她瞎折腾了。

生辰的时候,她如往常一样想给自己煮一碗面,但她从来没想到,楚帝会毫无征兆地过来。

不过,帝王心性,谁能说得清楚呢?

时春来厨房找她的时候,她刚将面下了锅,蹲在一边看着火。

她听到楚帝来了的消息,只来得及洗了洗手,让时春帮自己把脸上蹭上的灶灰擦干净,至于衣服也没有什么可换的。

她没有想到就是那绺因为在灶台上忙活垂下来的发丝,惹得楚帝雷霆大怒。

她甫一进门,便看见楚帝坐在屋子里。

“朕想起今天是你的生辰,”楚帝话说到一半,抬眼看她,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她看着楚帝的脸,一时不知所措,只能在他身侧,唤了声:“陛下。”

楚帝面上的嫌弃没有做任何掩饰,“你自己看看你这是什么模样,你是我大楚的公主,在哪里学得这些个勾栏样式,有没有半点身为公主的尊容?”

她当时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勾栏样式”,听到楚帝这般严厉得斥责她,她眼眶里瞬间就盈满了泪水,只好跪在一边,和她那个当皇帝的名义上的父亲道歉。

她只记得后来楚帝留给了她一句“扫兴”,便拂袖走了。

那些本来准备好献到楚帝面前的可口的饭菜她也没有见过。

但是她很清楚,即使她哭的眼睛红肿,额头上也全是地上的泥土,楚帝还是毫不留情地走了。

她当时着急去见楚帝,没有管已经下到锅里的面条,等她回去的时候,水早已被炼干,面条成了糊糊的一团,但她还是把那碗本来应该好好的面条捞了出来,什么佐料也没有放,和着泪囫囵吞了下去。

而楚帝说的罚俸,让尚宫局的人有了明目张胆不给她发炭火的理由。她又生在腊月,正是金陵最冷的时候,往年还可以通过缺斤短两的下等炭火勉强度日,但若是什么炭火都没有,会冻死人的。

那天过年的宫宴,阖宫都在庆祝奔走,她发着高烧躺在冰冷的被窝里,只有时春守在她的床边。

她当时神智都快要不清晰了,但她想起了自己的阿娘死的时候,也是悄无声息,太医不肯来,楚帝也不肯见她。

她便想着,自己一定不能就这么死了,好在她命硬,竟然就那么撑了过来,没有被高热多去性命,也没有在那个冬天被冻死在荒凉偏僻的栖芜殿。

当然所有的这些,都是秦阙不知道的。

秦阙只看到了她皱着的眉和犹豫的表情,却没有问她原因。

祝蘅枝无法说服自己克服少时楚帝留给她的阴影。

秦阙终于还是对她失去了耐心,“你到底吃不吃?”

她匆匆说了句“殿下恕罪”便想着坐在秦阙对面为他布菜。

但没料想到秦阙将筷子搭在了碗上,银质的筷子碰上瓷碗的边沿,瞧出清脆的声音,加上他又是行军之人,手上力道难免大了些,让祝蘅枝吓了一跳。

秦阙拂袖起身,看着她说了句:“矫情,孤原以为你与其他女子不同,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她眸中充满了错愕,一如当年楚帝对她发脾气一样,不知所措。

她下意识地想拽住秦阙的袖子,但只是抓到了一把空气。

她最后还是一个人默默用了午膳,她初来乍到,东宫的厨子其实并不清楚她的口味,吃食都是按照秦阙素日里的习惯来的,但秦阙喜欢的许多东西,她并不喜欢,也只是稍稍动了几筷子,便让人撤下去了。

那日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秦阙。

她在燕国无亲无故,能接触到的人除了东宫里的下人便是偶尔在院子里会碰到陈听澜,又或者是进宫见吴昭仪,但吴昭仪也是居于深宫中,许多事情她也不清楚,祝蘅枝往往只能得出个轮廓来。

但她隐隐推测出来,秦阙或许是很忙,又或许是要出什么事。

她见不到秦阙,而陈听澜也总是一副匆忙的样子,她只能先潜心安排初春的赏花宴,看看到时候能不能知道些什么。

她寻思着既然是赏花宴,她现在的身份又是大燕的太子妃,代表的是秦阙的脸面,于是在挑锻料制衣裳的时候,选了批岱赭色的浮光锦,正好衬春天。

不知是否为巧合,尚衣局将裙衫制好让人送到东宫叫她试穿的那天,秦阙破天荒地来了她的寝殿。

她本想着让秦阙看看合不合适,但秦阙一进门看到她的时候,语气很冷地问:“谁让你穿这个颜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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