觥筹交错之间,众人虚与委蛇,苏玉淑强提着一口气谈笑周旋。她远远望着被众人簇拥,如众星拱月般的林长亭,两人之间仿佛横亘着一条无法跨越的星河。
又送走一位看似嘘寒问暖,实则打探商情的长辈后,苏玉淑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彻骨的疲累。她悄悄弓了弓背,手指用力按压着太阳穴。
“大小姐,我送您去休息吧。”冷眼旁观许久的王掌柜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他目光中的关切如决堤的洪水般难以自抑,“您一路奔波,实在不宜再撑下去了。”
苏玉淑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没事。今日父亲设下宴席,我不能扫了他的兴。”
她坚强得宛如冬日霜雪中傲然挺立的腊梅。
王掌柜心疼她劳累,却也无能为力。她说得没错,今日苏家大摆风光宴席,正是洗刷私盐一案影响的绝佳时机。大小姐不仅是这起事件的亲历者,更是代表着苏家的脸面。她若意气风发,苏家上下便有了底气,她若退缩不前,那苏家可就真要被牢牢钉在耻辱柱上了。
“苏大小姐,这个樊城……”
又有一位别家商号的掌柜举着酒杯发问,这哪里是什么接风洗尘,分明是趁机打听。
“大掌柜的,您有什么尽管问我便是。此番前往樊城,我可是见识了不少呢。”王掌柜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他那扑面而来的保护之意让林长亭都不禁侧目。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轻柔地落在她身上。
苏玉淑笑意盈盈,妆容精致得毫无破绽,可林长亭还是能察觉到她身上难以掩饰的疲惫。他微微皱了皱眉,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晃出圈圈层层的涟漪。
他的目光中没有平日的疏离,反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复杂。
苏玉淑似乎有所感应,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与他交汇。刹那间,她如被灼伤般迅速移开视线,端起酒杯轻抿一口。酒水辛辣,却压不住她心中那阵莫名的悸动。
今日这场宴席,对她来说是战场,对旁人而言是戏台。而林长亭,便是那戏台旁最清醒的看客。
“苏老爷,私盐一案虽说基本已经了结,但其中的诸多细节,还需大小姐撰写一份案供才行。这案供乃是头等大事,想来苏老爷也不愿有所耽搁……”
此话一出,整个席面的气氛瞬间冷了几分。林长亭话语里的威胁之意十分明显,就算是再愚笨的人也能听得出来。
苏老爷立刻变了脸色,他尴尬地笑道:“林大人有令,苏家哪敢不从。我这就吩咐小女去写,明日之前必定送到您府上。”
他摆了摆手,绿萝早就眼巴巴地看着这边,就盼着这一刻。她顾不上其他,匆匆行了一礼后,便架起苏玉淑的胳膊说道:“小姐,我们回院子。”
直到走在长廊下,她才有了几分家的真切感受。
她离去之时尚是夏末,而如今已然步入初秋。廊外石榴树的枝叶被凉风吹卷着,打着旋儿飘落于青石板上,碎成一地斑驳的枯黄。她拢了拢身上的薄衫,微凉的丝缎缠绕上她的指尖,苏玉淑这才惊觉这场宴席竟已耗去她大半的心神。
绿萝扶着她的手格外用力,她的小姐人虽已归来,却不复从前模样。她眼眶一阵酸胀,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主仆二人一路默默无言,影影绰绰的日光仿佛随风摇晃,将她们的脚步拉得忽远忽长。
又转过一道弯,苏玉淑远远瞧见自己院落里的那株老槐树,那细碎精巧的花朵已然踪迹全无,唯有一抹深绿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我走的这段时间里……家里可有什么变化?”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宛如一根透支了生命的琴弦,每一个音节都透着难以言说的疲惫。
绿萝脚步蓦地一顿,扶着她的手不自觉地又攥紧了几分:“家里一切都好,老爷这段日子对生意上心了不少,每日都会去铺子照看。只是……只是偶尔傍晚时分,他会在您院门口发上一会儿呆。夫人这段时日心里难过,每次把我们叫过去打探消息时都会落泪。小姐你回来,她真是开心极了。还有街上,新开了一家蜜饯铺子,听说是从西边来的,有咱们东梁没有的瓜果……”
绿萝的声音愈发低沉,她终究还是忍耐不住心中的委屈,猛地扑进苏玉淑的怀里:“小姐,小姐你终于回来了,小姐呜呜……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说什么胡话呢……傻丫头。”她笑容宠溺,然而眼中却不见发自内心的欢愉,“我这不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吗?”
“可是……可是……”绿萝抽噎得难过,“我总觉得小姐和之前不一样了。”
“还记得我离家之前,那时我们总是一同嬉戏玩闹,我还口出狂言,说什么想要做个男人,如今想来,实在是荒唐可笑。如今苏家困境未解,朝堂之上又纷争迭起,从前的我真是太过幼稚了。绿萝……我已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不等苏玉淑继续往下说,绿萝便紧紧握住她的手,再也不松开。她眼中满是泪水,那倔强的神情和自家小姐如出一辙。
“小姐,你去哪儿,绿萝就去哪儿。天涯海角我都陪着你,这次别再丢下我了。”
“还有我。”
石竹远远听到动静,打开院门守在一旁,二人的对话尽数落入她耳中。石竹握着酒樽的手微微颤抖,她大步走向苏玉淑,将酒高高举过头顶。
“大小姐离家时,石竹未能折柳相送。如今大小姐归家,请满饮这杯团圆酒,让石竹为您接风洗尘!”
她深深鞠了一躬,眼泪用力地砸入尘埃。
苏玉淑只觉喉咙酸涩,心中五味杂陈。
绿萝与石竹自儿时起便伴她左右,她们不仅是最忠实的仆人,更是她最要好的朋友。此次出行,她见识到了山川的广袤无垠,也体会到了人心的险恶难测,更是立下了鸿鹄之志,可却忘了回头看一看。
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只要身边有挚友相伴,便不算真正的孤身一人。
她从石竹手中接过酒樽,指尖传来金属微凉的触感。苏玉淑仰头将酒液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意顺着喉咙滑落,在心底化作一股温热的暖流,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与心中的寒意。
院中的老槐树在秋风中轻轻摇曳,仿佛也在为这久别重逢的时刻低吟浅唱。苏玉淑放下酒樽,扶起石竹的身子,拭去她脸颊的泪痕,又轻轻拍了拍绿萝紧握的手背。
她看着彼此的脸轻声说道:“从今往后,我们三人再也不分开。”
苏玉淑不惧前路艰难,不畏壮志难酬,她只怕所爱之人溺毙在这苦海人间。
她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回家,我们回家。”
外面的歌舞声渐渐熄了。
她静静地坐在门廊前,身上多余的装饰已尽数褪去。她就这般安静地凝视着逐渐黯淡的天空,暮色宛如一方巨大的墨砚,将最后一丝光亮都晕染成了沉沉的灰蓝。
她忆起白日宴席上林长亭那双深邃得不见底的眼睛,忆起父亲刻意的打压,忆起商号掌柜们或探究或算计的目光。那些面孔在她脑海中相互交织,宛如一张无形的网,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廊下的木板有些冰凉,她却全然未觉,只是将手肘撑在膝盖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上面细密的纹路。晚风裹挟着草木的清香拂面而来,带着初秋独有的凉意吹起她额前的一缕碎发。
噔噔噔——
“是谁啊,这个时候来咱们院子。”绿萝探出头来,她甩了甩做桂花酿而沾上水的手,“来了!”
“王掌柜……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绿萝犹豫了一下,还是用身体挡住了院门,“您来找大小姐有什么事?”
王山微微一笑,往后退了半步,眼神谦卑恭顺:“是生意上的事,有东西需要大小姐过目。”
“那麻烦您到偏厅稍等一会儿,您这个时候来……不太符合规矩。”
绿萝堵在门口,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苏玉淑听到动静后站起身来:“绿萝,让王掌柜进来吧。”
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听不出任何情绪。王山走进院子时,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树下那张空着的石凳,他仿佛能看见大小姐在这里喝茶对账的情景。
那本应是她闲适的人生。
石竹适时地递过来一件披风,细心地将苏玉淑略显瘦削的身体裹了起来:“小姐,我去沏壶茶来。”
王山垂着手立于廊下,他自身后取出一件以蚕丝包裹之物,双手恭敬奉上:“大小姐,这是金匠师傅们连夜赶制的发簪,请您过目。”
丝巾被缓缓掀开,一支通体莹白的玉簪安静地躺在锦盒之中。簪头处由黄金打造的金桂花瓣层层交叠,簇拥着一颗鸽血红宝石,恰似林间落日。几缕掐丝金线流苏在廊下微弱的光线里,折射出温润而又锐利的光芒,仿佛将整座樊城的秋色都浓缩在了这寸缕之间。
玉簪的雕工十分精妙,每一片金桂花瓣的脉络都清晰可辨,边缘打磨得圆润光滑,既留存了金属的冷硬质感,又蕴含着几分秋日余晖独有的温暖。
“好,实在是太好了!”苏玉淑双眼放光,先前那股落寞之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紧紧地握着这只簪子,嘴角泛起自信的笑容,“就是它!有了它,我们盈字号进军京城就更有底气了!只是这簪子做工如此精细,能实现量产吗?”
见她恢复了往日的活力,王山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这簪子是今日午后刚打造出来的,我就知道您看了一定会高兴。师傅们还需要再仔细推敲一些细节,量产想来是不成问题。不过,盈字号的红宝石存量不足……尤其是像这样品质上乘的。”
“可办法解决?”
“可以考虑从盈字号的其他分店调配货物,或者……”他的语气突然停顿了一下,眉头也微微皱起。
“王掌柜无需顾虑,您直言便是。”
面前的少女眼眸中似有星海闪烁,若想成为大小姐的得力臂膀,他又怎可畏首畏尾?王山抬起头,脸上满是从未有过的果敢锐气:“大小姐,我有一计。”
“但说无妨。”
“距离年底清账尚有一段时间,盈字号的账面上盈余颇为可观,我们可以大规模收购市面上的红宝石。其一,可囤货居奇,防止他人仿制。其二……”
“其二,我们还能借此将簪子的名声传播出去,吸引高门贵女,拓宽几条京中的人脉门路。”苏玉淑狡黠一笑接着说道,“若我没记错,有几家秦楼楚馆和大户人家的账还未结清。不如让他们用宝石来抵账,如此一来,两下相宜,你意下如何?”
王山点点头:“大小姐的主意极好,我回去就办。只是……此事还需禀明老爷吗?”
苏玉淑刚要说“不必”,却又想起了绿萝的话。
父亲独自伫立在自家院门前时,会思索些什么呢?会忧心她的安危吗?会有片刻的思念之情吗?亦或是,他其实也期望着女儿能更加成熟呢?
她沉默了片刻,摩挲着玉簪上那冰凉的宝石轻声说道:“还是告知父亲一声吧。毕竟他是苏家的主心骨,此事关乎商号的大局,理应让他知晓。你明日一早去书房禀报,就说盈字号已经拟定收购红宝石,具体账目过几日会呈给他过目。”
“是。”
王山暗自叹息了一声。
她虽是苏家的大小姐,可生活却也由不得自己。他将她的苦闷看在眼里,一种本不该有的想法悄然滋生。他是苏家商号的掌柜,虽说身份并不相配,可倘若他能为大小姐撑起一片天,护她周全,让她不必再如此步步为营强撑硬扛,那该有多好。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此刻只适合深埋在心底。
王山躬身回应道:“大小姐早些歇息,我回盈字号再处理一下事务。这个……您和两位姐姐留着吃。”
他放下一个油纸包,上面盖着苏玉淑从未见过的深绿色签纸,想来正是绿萝提到的那家新开在师城中的铺子。
王山转身离开时,脚步比来时沉重了几分,他没有再说什么。廊下的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最终消失在了夜色深处。
苏玉淑紧了紧握着玉簪的手,宝石的冰凉从指尖蔓延而来,让她那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
待太阳再度升起,她必须把所有的委屈、脆弱与迷茫都藏于心底。逃避无法解决任何问题,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若想成鸿鹄之志,就必须坚定地一往无前。
她抬起眼眸,望向天边那轮初升的明月。清冷的月光如水般洒落,映照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却让她的眼睛愈发清亮。
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好似在低吟她如梦般的未来。
“大小姐——吃饭了——”
屋内饭菜飘香,绿萝和石竹的笑脸成了这秋夜最温暖的慰藉。苏玉淑小心翼翼地将玉簪放入锦盒,合上盖子的刹那,仿佛也将纷争与算计暂时封存。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释然的微笑朝屋内走去,大声回应道:
“我来啦!”
最近又降温啦,家人们及时添衣保暖,小心感冒!
工作学习之余务必注意身体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