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酒大赏的舞台之上,主持人逐一邀请颁奖嘉宾上台。从专业组别的奖项开始依次揭晓,颂卿的老藤干红不出所料得了个铜奖。
凌龙酒庄则是一骑绝尘,在统共五个组别里斩获了三项金奖,成为当晚的最大赢家。
隔壁桌的赵总赶忙起立举杯,借着祝贺的名义弥补先前的失言:“恭喜小凌总啊,短短几年就将凌龙酒庄送上了西区的榜首位置。”
“赵总过奖。”凌肖彻自是不会伸手打笑脸人,亦端杯回敬,“宁市产区一荣俱荣,凌龙永远甘愿做凤尾,不想当鸡头。”
赵总将杯中酒喝光,奉承话随之收尾:“小凌总有格局,赵某受教了!”
凌肖彻只浅浅抿了口,话锋一转又朝着颜予而去:“Yu,这样说起来,即便不在同一家酒庄,我们也算是并肩战斗了。”
抛开对方想挖人的弦外之音不谈,这话说得其实没错。
颜予笑着点了点头,还是一贯的处事态度:“嗯,共赢最好。”
是时,主持人再度开腔:“至此,由专业评审们讨论选出的各组别金银铜奖已悉数公布完毕,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恭喜获奖的各家酒庄。
接下来,有请本次活动的特邀嘉宾——蒲城农业大学葡萄酒学院副院长、国家级评委任远教授上台,为我们颁发今晚的最后两个奖项,分别是‘大赏特别奖’以及前两日在市集上深受消费者喜欢的‘最好微醺奖’。”
年过六旬的任远教授,穿着一身板正的中山装。头发花白,但脊背挺拔,精气神极佳。
说话的嗓音也是掷地有声:“大家晚上好,虽然刚才主持人替我报了两个听起来更加响亮的头衔,但我个人还是习惯称自己为酿酒师任远。”
他拆开其中一只信封,念道:“我宣布,本次大赏特别奖归属于凌龙酒庄的霞多丽珍藏。”
任远稍作停顿,待看清另一只信封内的名字时,他禁不住摇头失笑,似无奈似欣慰:“最后,市集‘最好微醺奖’的得主是,来自颂卿酒庄的新品‘桃灼’甜白葡萄酒。”
主持人接茬开口,请两位获奖者一齐上台。
凌肖彻率先站起来,俯身冲颜予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邀他同行。
颜予没有立即回应,而是下意识看向旁边座位的人。
怀颂卿温柔一笑,凑近了些,帮颜予调整了下无中生乱的领带,语声因刻意压低而更显磁性:“去吧,很好看。”
颜予怔愣须臾,原地上妆,顶着白里透红的面颊,与凌肖彻并肩登台。他一边走,还一边故作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
许冉瞧着颜予接过奖杯,适时出言给自家老公宽心:“颜先生蛮厉害,才刚做的酒便能立刻得到市场消费者的认可,颂卿酒庄未来可期啊!”
游凯程的脸色缓和几分,觉得许冉说得有理。反正奖项专不专业不要紧,压轴就行。
李董太太却因为两家由来已久的宿怨,仍旧不肯善罢甘休:“哎呀,我尝着很喜欢的那款白葡萄酒应该就是颂卿的吧?!真挺好喝,适合我们这种不懂酒的,当饮料正好。”
没等许冉反唇相讥,舞台上又响起了话音。
任远走到颜予身侧,拍了两下他的后背,笑着道:“你这小子,酿酒风格实在是越来越鬼马多变,我愣是一点没猜出来。”
颜予转过身子,朝向任远,微微颔首鞠躬,低声问候:“老师,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任远扯着爱徒,望向台下众人,言辞恳切,“我讲师生涯中带的最后一批学生里,最有出息也最不听劝的就数这小子了,叫颜予。”
任远面相严肃但目光慈爱:“之前听说他回了宁市,我还不信,借着这次机会顺道来确认下。毕竟年前收到他寄的酒时,这小子还在南非一酒庄里忙活。如今既然真回来了,还希望西区的各位领导和同行们,多多关照。”
颜予闻言,眼眶内霎时盈满热意。他跟随恩师任远冲着台下深深地鞠躬,低头时轻轻吸了吸泛酸的鼻子。
当初固执地选择离校出国,有些伤了老师一直想要把他留在身边栽培的心。
后来一走数年,颜予也只敢在逢年过节发消息问候,再加上三不五时地寄瓶亲酿的新酒款给老师尝一尝。
任远扭头瞅着颜予,语重心长地同他讲:“当初话说得有点重,其实年轻人想折腾想见世面本就无可厚非,是老师过于狭隘了。”
颜予赶紧摇头:“老师,您别这么说……”
任远叹口气后,再次喜笑颜开:“这几年曾不止一次听闻你酿的酒斩获国际大奖,眼下既然已经回到国内,便要再接再厉。来年的葡萄酒大赛上,希望可以看到你代表宁市酒庄,举着五星红旗,和中国人站在一起。”
颜予压下心底的震动,郑重点头:“谢谢老师,我必定尽我所能。”
*
颂卿庄园酒店的开业典礼定在了大赏后的第三日,原本没想这么赶的。
但一方面因着游凯程董事长更改了之前业务繁忙的说辞,声称愿意拨冗参加。
另一方面,颜予也确实有心蹭一蹭葡萄酒宣传周的热度余温。
于是,他索性豁出去忙了两天两夜,总算紧赶慢赶筹备完成。
五月过半,宁市逐步向初夏迈进。
天公亦是十分作美,连日来持续晴朗升温,室外气候很是舒适宜人。
由于在“跑友之夜”的舞台上被颇有威望的任远教授认下了亲徒身份,颜予一夕之间成了整个西区的热议对象。
以至于开业当天,颂卿酒庄门口的祝贺花篮几乎多到摆不下的程度。
剪彩仪式过后,众人便转移到主楼后方的花园空地上享受露天酒会。
长长的西式餐桌,以垂坠飘逸的紫藤和绿白相间的葡萄小花作为装饰。
宾客端着酒杯和餐盘,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闲适地聊天共饮。
颜予身为总负责人,除了忙于核对种种细节,还得顶着热点光环,跟拉帮结伙凑上来的各界人士交际应酬。
就连挽着许峻到场的颜柠,也是态度大改,竟然满脸甜美笑意地问颜予:“那个,听说今天的活动是你策划的?”
“不全是,和酒店的管理团队一起弄的。”颜予诚实摇头。
得到回答后,颜柠望向身边人,语带娇嗔:“峻哥,九月的订婚宴我们就来这里办,好不好?户外好有氛围!”
“嗯?柠柠喜欢这里吗?”许峻脸色微僵,态度隐隐有些敷衍,“可以啊,到时候我们再定,没准你后面会看到更喜欢的。”
颜予幅度很小地勾了勾嘴角,积极表态:“颜小姐能喜欢是我的荣幸,到时候如果真来酒庄办,我一定努力满足您的所有需求。”
在许峻的怒火上又添一把柴后,颜予以去卫生间为借口逃脱了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名利场,再出来时如愿看到场内焦点已换了人。
游凯程和许冉欣然认下了酒庄主人的身份,眉欢眼笑地迎接着政商两界的各方搭讪,言谈间把对怀颂卿躲懒离席的不满都换成了对其身体有恙的体谅。
颜予也乐得清静,干脆去到花园长椅上,点开手机微信,确认未读消息。
没一会儿工夫,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下。他蓦地回头,发现是任远教授。
颜予赶紧起身,唤了声:“老师。”
任远笑笑,示意他一起坐下:“尝过你新酿的那款甜白,还感慨你这几年多少学会了些圆滑世故。结果今天一看,敢情本质仍是个只想纯粹做事的酿酒工,是吧?”
颜予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坦言:“逢场作戏和虚与委蛇也是懂得的。”
“嗯,那是最好。‘水至清则无鱼’,掌握分寸很重要。”
“放心吧,老师。如您所言,学生同样更愿意自称酿酒师,永远。”
任远安心点头:“对你,我始终是很相信的。等下还得赶飞机出趟差,我就不多待了,要先走一步。”
“现在走吗?刚看您忙着跟人说话,都没怎么吃东西。”颜予面露担忧。
任远摆摆手:“我馋机场路上那家面馆的荞麦饸饹好久了,正好可以顺道去尝一尝。”
颜予心里明白,任远留下参加开业典礼,最主要的原因不过是想替他坐镇,告诉众人舞台上的话并非说说而已。
“老师,谢谢,让您费心了。”颜予颇为郑重地冲对方鞠了一躬。
任远扶他站直:“谢什么?教书匠的快乐不就是看着学生们一个个成材嘛!何况当初你师父岑进可是特地拜托过我,要帮他盯着你,不可走歪。”
没等颜予说话,他又道:“行啦,客套话省了,把那款‘桃灼’给我拿两箱,回去送人。”
颜予立时答应:“好,但我还是直接给您寄家里吧,怪重的。”
“也行,钱微信转。咱先说好,到时候你不要钱,我可不会签收的啊。”
任远不给颜予反驳的机会,说完便径直起身,离开前还补了句,“折还是可以打的。”
*
临近黄昏时分,宾客们陆续离开。
颜予也彻底闲了下来,酒店聘请的管理团队经理朱博找到他:“颜总酿,你让预留的那个包间,菜都还备着,人是不来了吗?”
颜予于是再次点开微信和某短视频平台确认消息和动态,小九一杯对他的私信和留言均未回复。
“不确定会不会来,先留着吧。”颜予将手机揣回裤袋,“已经这个时间了,如果能过来的话,估计正饿着。”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恰好传来了一道甜美嗓音:
“天呐,颜主理!你这么贴心,小九真的会感动!”
颜予转过头,小九和团队的另外两个人刚走下主楼台阶,皆是风尘仆仆的疲惫模样。
“小九能抽空赶来,我才应该感动。”颜予看着三人的状态,关心道,“路上还顺利吧?”
小九无奈闭眼,狠狠摇头:“唉,别提了,差点回不来!不好意思啊,错过酒店的开业仪式。本来说好要参加的,可惜返程时车陷进沙漠里了,手机的电只够拨通救援电话。”
颜予上前两步,扫视一下他们的情况:“人没事比什么都强,给你们留了间套房。先去洗漱休息,然后到楼下包间吃点东西。”
“颜总酿,这份恩情小九记下了!”
小九夸张地捂住心口位置,接着双手抱拳,“容我稍微缓缓,肯定要给你好好宣传一番!”
颜予笑着道谢,吩咐朱博快带几人去客房。
小九说到做到,短暂修整过后立马举着设备开始拍摄。从夜幕初垂的庄内景致到色香味俱全的各种餐食,填饱肚子后她还直接跟颜予提议再拍下住宿环境。
颜予干脆亲自引路,领她去了东楼顶层的一间干净套房。
小九进屋录制视频,颜予本也想紧随其后,但因为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作罢。
他调转脚步往走廊尽头去,按下接听键并主动打招呼:“晚上好,陈闻哥。”
“晚上好,颜予弟弟。”陈闻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抱歉,因为台风不得不把品酒会提前举行,搞得没时间去参加你的酒店开业典礼。”
“陈闻哥言重了,千万别这么说,那么一份大礼我已经够受之有愧的了……”
陈闻笑声爽朗:“哈哈,咱俩就都别搁这儿瞎客气了!一个古董雕塑而已,给酒店大堂提提气,其实也算是哥哥我的谢礼。”
颜予“嗯”一声,表示赞同,遂终止了虚假客套。
陈闻接着问:“颜予弟弟明天能过来嘛?先给你订间房?”
“要去的,房间我早上订完了,不麻烦陈闻哥。”颜予倚靠在窗台边沿,姿态放松,“明天中午的航班,接机的车也已经找好。”
陈闻忍不住叹气,弟都不叫了:“颜予,你说说你,还跟我这么见外?!”
“真不是,陈闻哥,我纯属独来独往惯了。”
几年间,颜予一个人辗转四方。深知若想避免陷入困境,首先需要学会的便是不去仰赖他人,尽力替自己安排妥善。
“真是拿你没办法!但明晚我会派车到酒店接你,别自己打车。”
陈闻那边有人喊他,挂断之前不忘再次警告,“这回不许拒绝!”
颜予只得应了,按灭屏幕时,恰好服务员端着托盘敲开了斜前方的房间门。
一阵嬉笑声随之溜出屋外,他瞟了眼门框上的房间号,发觉正是给怀颂卿和阚泽的大学室友们准备的那间。
“泽儿和坏颂当初在我们学院,那可是出了名的连体婴。”
“是呗,磕他俩的小姑娘简直比追他俩的还多!”
“想不到毕业这么多年,你们还在一块儿,该不会早就背着我们私定终身了吧?”
阚泽玩世不恭的语调接茬响起,丝毫不介意被调侃:“定呗,我是无所谓,坏颂他愿意当媳妇儿就成……”
余下的话音被服务员的关门动作切断,颜予缓缓吐出一口气,叫住对方。
服务员这才留意到身后的人,忙不迭地问道:“颜主理,有什么事吗?”
颜予走近了些,同她确认:“刚是只送了‘桃灼’甜白和海鲜菜品吗?”
“是的,阚经理只要了这些。”服务员冲他点头。
哪家的连体婴似这般全无默契,没一样是怀颂卿喜欢的……
颜予端出柔和笑脸,贴心地拜托服务员:“可能要麻烦你再跑一趟,给他们送瓶二十年的老藤干红、一个水果拼盘和几块切达干酪过去,多谢。”
“好的。”服务员得了指令,当即转身去办。
颜予缓步朝小九所在的房间走回,喉咙里的哽塞之感难以忽视。
他扯了扯唇角,从衣袋内掏出颗鱼子酱黑巧扔进嘴里,习惯性以毒攻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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