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西西弗斯

回到民宿后,出了不少虚汗的颜予先冲了个澡,然后换上一套轻便的卫衣裤。

他打开双支红酒箱,取出右侧瓶位里的那支马瑟兰混酿,拎着出了门。

夜色渐浓,人口密度不高的宁市西区已然陷入沉睡。

起伏和缓的青雾山隐在漫漫漆黑之中,作为这座城市的北部屏障,静默地注视着脚下土地上的更迭变迁。

离开的六年间,作为飞行酿酒师的颜予曾踏足四大洲,兼任十几家酒庄的酿酒顾问。

过于密集的行程经常令他在清晨醒来时,忘记自己身在何方。

颜予像一颗不停旋转的陀螺,拼命寻找着怀颂卿口中那个属于他自己的未来。

他片刻也未敢停歇,却始终不知究竟要走到多远多久,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才能不再耽溺于可以拥有怀颂卿的幻梦。

每一座抵达过的城市,对于醉心酿酒的颜予来说都是面目模糊的。

不过,热衷于夜爬的他,倒是对每一处亲脚丈量的山地了若指掌。

对此,森奇不止一次表示离谱。

问颜予城市里有哪些寻欢作乐的场所,他主打“一问三不知”,但提到当地山上的各类物种,却总是如数家珍。

想到这,颜予默默掏出手机拍了张青雾山的夜景照,发送给身在澳洲的森奇。

很快,收到对方的语音回复,刚要睡着就被吵醒的森奇以一个呵欠无奈开场,紧接着对好友发出了灵魂拷问:

[说吧,阿颜,总往山上跑,你是想避世隐居还是遁入空门?]

颜予先回了个表情包:[小和尚背包上山.jpg]

然后,又难得语带轻松地调侃道:[成年人才不做选择题,全都要。]

颜予将手机揣回裤袋,边走边细细打量着面前久别重逢的青雾山。

其实他夜爬习惯的开端便起源于此,十几年前同怀颂卿一起,在他甚至还没听说过“夜爬”一词的时候。

彼时的怀颂卿刚刚考入美院,瞒着家里放弃了油画,改报建筑系。

每到暑假,他都会趁着母亲怀漪漫忙于美术补习班的当口,以便于写生的名义回到酒庄,偷画设计图。

行至半山腰处的一片胡杨林时,颜予转身进入林间,最终在第一排某棵缠挂着数条葡萄枯藤的大树旁,停下了脚步。

他以掌心抵住树干,用病中略带着嘶哑的嗓音轻声呢喃:“师父,抱歉,现在才回来看您。好在没有空手,带了瓶年前获奖的马瑟兰混酿。”

颜予蹲下身,直接用手在地上刨了个浅坑,将酒埋了进去:“可别贪杯哦。要是有什么想批评的,记得来告诉我,好久没梦到您了。”

话说完,他背靠树干席地而坐,无声望着远处酒庄集群内的点点残灯,良久。

直到寒意加重,为免浪费白天扎进身体里的两瓶药水,颜予适时起身,同师父道别。

回到主路上,他扭头看了看山顶的方向。静立须臾,而后转身迈步,按原路返回民宿。

*

第二天清早,颜予的手机闹钟还没叫,民宿的房间门便先被敲响了。

他半睁着眼睛,翻身下床,将房门打开。

外头站着依照吩咐前来送酒的虞栋栋,脸上挂着比晨光还要灿烂的笑:“颜颜,早上好!”

颜予被晃得打了个呵欠,曲指轻弹了下身前人的脑门:“早,但不是很好。”

“没办法呀,我只有上班前有时间过来嘛!对了,颜颜,你什么时候去酒庄上班呀?”

虞栋栋进屋放下手中的袋子,突然想到什么,“不会因为你昨天晕倒就不录用了吧?”

颜予简单洗了把脸,走出浴室:“已经录用了,过两天办入职,我还有点事情要做。”

“也好,这样你还能养养病!”

虞栋栋松了口气,改为苦口婆心地规劝,“颜颜,下回可千万不要硬撑了,你昨天晕倒的样子简直吓死个人!”

大约是怕颜予不当回事,他又添了几句自认为更有杀伤力的:“而且,被人扛着走也有点丢人不是?你不知道,怀庄主昨天看着阚经理抱你上楼的时候,脸色超难看的。我当时就担心会影响你的面试结果,幸好怀庄主通情达理,你晕倒后他还……”

虞栋栋的话被突兀的手机铃声截断,颜予看了眼来电显示,按下接听键:“阿森。”

森奇本想报前一晚的被吵醒之仇,但似乎没有得逞:“诶,已经醒了?”

颜予无奈道:“世上唯二好友接力为我提供叫早服务,想不醒都难啊……”

闻言,茶几旁的虞栋栋和电话那端的森奇,同时发出了默契十足的笑声。

说笑结束,森奇提起正事:“你要我帮忙联系的陈代理,我找过了哈,一会儿把电话号码发你。不过,对方只答应可以一试,不保证能成。”

颜予立时应道:“能有机会一试就足够了,谢谢阿森。”

森奇直白地呵了一声,语气有点恨铁不成钢:“阿颜,我不知道你当初承了那位多大的恩情,值得现在这样违背个性去报答。总之,别太委屈自己。”

颜予明白好友的心疼,只安慰说:“放心吧,不委屈的。”

挂断电话,他迅速点开订票软件,买了张当天下午飞往沪市的机票。

放下手机,颜予想着续上先前与虞栋栋的话茬:“说到哪了?哦,丢人。”

他叹了口气,像个没什么诚信的骗子,继续脱口而出地保证:“放心,会注意的。”

天真的虞栋栋自是很受用,除了颜予要的干红酒样,他还背了一大兜桃子,此刻选了颗最大的递过去:“记得以前上学时,你就喜欢吃这种酸酸硬硬的桃子。刚好村头李家大棚里种的就是,昨晚回去我摘了好多,想着给你送过来。”

高中时,两人同在一个寄宿学校。那时候的虞栋栋长得黑黑瘦瘦,被人欺负也不懂得还击,唯一的反抗就是忍住不哭。

有次,颜予恰好撞见,二话不说就上前跟欺负他的几个高年级同学对峙,结果变成他俩一起被人推搡嘲骂。

事后,说话不过脑子的虞栋栋直言道:“谢谢你,颜予。不过下回不用帮我的,刚才你走过来,我还以为你很厉害的样子。”

颜予不以为意,从裤袋里掏出个桃子递给虞栋栋:“怎么样?就算是被欺负,有人一起是不是也就没那么难过了?”

虞栋栋认真思考了一下,尔后猛点头,开心地咬了口手中的桃子,然后流出了一直强忍着的眼泪。

三分感动,七分被迫。

那颗桃子实在太酸,一口嚼完感觉牙龈和牙齿要双双罢工。

如今几年过去,虞栋栋看着颜予把洗好的桃子搁进嘴里咬下去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齿间泛酸。

颜予则低头笑了笑,其实他也谈不上有多喜欢。

酸硬的桃子和夜间爬山一样,不过是某个人碾过他青葱岁月的印记。

而他,恰如那执迷不悟的西西弗斯,不觉苦难,甘之如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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