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沧海寄余生

江笙声缄默了一阵,忽然双膝落地,在松风音面前深深跪下,口中颤抖道:“弟子有错,请师父责罚。”

松风音一时无言,看着几乎可以说是缩在地上的江笙声,倔强又软弱,半晌后,他长叹道:“江笙声,你既然叫我一声师父,就应当明白,从你踏入琉璃阁大门的那一刻起,你就是琉璃阁的弟子,与他人再无一丝关系,外界的一切是非都是云淡风轻,你来自琉璃阁,而不是礡国,你是江笙声,但不是礴国王子——江笙声。”

“弟子明白。”江笙声软糯的鼻音带着言语之间的坚定,说下这一句话,他从未变过心。

“起来罢。”松风音道,“以后知道了就好。”

江笙声站起身,垂下眉睫,半干的泪水糊了一脸。

“咦。这是谁家的小花猫啊?”师姐笑眯眯走上前,用手抹去江笙声脸上的水渍。

江笙声反驳:“才不是什么小花猫。”

“是是是。”师姐纵容他,“我们笙声最可爱了。”

琉璃阁外。

斯琴的泪水如同失控一般,在冷风中也是停不住,当哑巴有一点不好,就比如在极度悲伤的时候依然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苦痛只能靠自己扛着,生生熬过去,最后在心中留下伤疤。她喜欢那两句诗:小舟从此逝,沧海寄余生。

就像她一样,苦寻亲弟弟这么多年,最终还是被拒之门外,再无转机。

弟弟有琉璃阁的保护,那她呢?

有谁还记得她?

是阿姐,

欠你的。

但是阿姐——

从没害过你。

烟花在空中绽放,孩童们的奔跑嬉戏的身影在火光下若隐若现。

池念森微叹气:“就是这几个花样,放来放去一直重复,你说那些孩子们为何这么喜欢?”

“热闹啊。”陈栖忆移步至他身后,拥住他,“有喜欢的人在边上,再怎么无趣也不觉得枯燥了。”

池念森淡笑道:“我还要去找陆川。”

“你看你,总是这么扫兴。”陈栖忆埋怨了一句,放开他。

“不是扫兴。”池念森回头看他,“只是要等到真正回去。”

不知是哪家小孩调皮,哈哈在一旁笑着,嘴中含糊说着什么市井语言。池念森只说了一半,没再接着说下去,他扭头看烟花,火光照映在他脸上,明暗交错。

高台下的河翻起一个水花,打湿了岸边的岩石。

“等回去?”陈栖忆调高眉,“回去?回去干嘛,回去高考吗?”

池念森:“不是……”

“那你什么意思,回去就能记起我啦?”

这都什么跟什么……池念森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陈栖忆嘿嘿一笑,声音放软:“得得,你想去见陆川就去呗,我又没让你不去——”

陆川坐在高台上,正襟危坐,四年来他没什么变化,年纪依然很轻,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但脸上却已有了多年征战的痕迹,耳后还有一道去不掉的伤疤,现在头发微散,鬓边发丝将这伤疤遮住,这是他在对抗玉琊时留下的,不是去不掉,而是他不想去,每次伤口要愈合时,有将结痂给生生剥去。一直到如今,已经留下粉红伤疤。

他以此为耻,以此记住羯族给他带来的深重灾难,他大哥,他父亲,还有他父亲的父亲。哪一个不是死在羯族人下,现在这世间的太平,全部都是他们陆家的几代牺牲换来的,他不能让这些人失望。

看着满城烟火,陆川心中突然生出一种萧瑟感。明明什么都有了,功绩有了,权力有了,金钱有了,但失去了至亲之人,他的心又如何能够填满?

陆家没有断在他手上,两年前他迎娶妻子,现在已经为他生下一个大胖小子。每次一回家,看到自己的骨肉,挥着肉拳头索要怀抱,还有永远笑意盈盈的妻子,他空虚的内心总会多一点慰藉吧。

又是一朵烟花,在他眼中盛开,再落幕,火星在半空中消散,然后又是接下来的一朵。

“陆将军。”有下属来报。

陆川压低嗓音,显得自己有气魄一点:“何事?”

“有人找您。”下属不敢抬头,接着道:“自说是您的~~老友。”

“不见。”陆川果断拒绝,这几年想攀上他的人太多,不少人就以老友为理由,但大多是素不相识之人,再说他能有什么朋友,那些人脑中不就是想从他这边讨到点好处。

“是……是。”下属连忙应道,但却始终不愿退下。

陆川蹙眉,自己这个下属一向都不会如此犹豫不决,于是他多问一嘴:“站在这里干什么?”

下属擦擦汗,踌躇了一阵,突然上前道:“将军,这是那人说务必要交到你手上的。”

陆川看都没看那纸条,回绝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不见!”他已有点带上怒气,语气自然沉重许多。

下属被吓得冷汗连连,就要退下:“下属告退。”

他的反应太反常,陆川斜眼瞥着他,垂眸扫过一眼那纸条,虽没看出什么,但还是开口问道:“你干嘛这个反应?”

下属一愣,行礼道:“这个,那人说很重要……下属没敢擅自打开看,但这张纸条上似乎有他的东西。”

陆川清了清嗓,还是打算看一下,伸手道:“拿过来。”下属哪会怠慢,急匆匆把刚收回准备扔掉的纸条又恭敬递到陆川手上。

借助忽明忽暗的火光,陆川多年驻守边疆的宛如鹰隼般的双眼忽然一眯,随即他抬头道:“叫那人进来。”

池念森在外头站得有点久,新春的天气还带有凉意,晚风吹得他膝盖发麻,他吸了吸鼻子,心里盘算着要是陆川不肯见他该怎么办。

谁知结果出人意料,片刻后他竟然就这么被请进去了,那下属客客气气,和方才的仗势欺人样截然不同。想来是挺奏效,池念森只感幸运,幸运陆川还没忘记他。

池念森也没想这一下能成功,毕竟这么多年没见面,人家陆将军又忙得很,和他这种闲云野鹤完全不同,看来陆川还挺重情义啊,池念森美滋滋的想。

腹稿他早已推敲过千百遍,确保准确无误,深深吸气,池念森在下属的引领下上了高台,推开木雕花门。

“你来了。”陆川微微侧过头,扬起一个浅浅的笑,顺着他的笑,夜空中翻起一个绚丽的烟花,一声脆响。

随着门被推开,池念森深知自己的动静瞒不过战场上的野狼,也笑道:“陆将军,无恙否?”

“有劳池大人挂念。”陆川坐着没动,嘴中徐徐道,“一切安好。”

“那便更好了。”池念森移步到他旁边,“但我不是问天下,是问将军您,陆将军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陆川一怔。

不是问天下,是问将军您。

“一切,”陆川语气未变,五指却抓牢木椅扶手,“安好。”

周围昏暗,池念森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揣摩着他的内心想法,嘴上简简单单答道:“嗯。”

陆川被攥紧得心忽得一松,似乎全身都不再紧绷了,他动了动腰板,企图将它完全放松下来。

“你呢?”陆川挑起话题。

池念森故意不说,假装疑惑道:“我如何?”

陆川略带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这人,一向明白得很……”

“明白明白。”池念森展颜,“我能如何,四年清闲,我都快成废人了。”

陆川借机道:“当初你捉贼有功,若没有你,天底下不知还会辜负多少可怜百姓,也幸亏有你,我阿妹才能清清白白地离开。”说到最后,陆川的手再度抓紧木椅。

他所说的贼,也就是王百忠了。池念森开怀一笑:“将军过誉,在下凡人一个,考功名没戏,还把自己送到穷乡野境了,哪里有你说的这样厉害。”

陆川望着黑暗中的老友,不由得也勾起唇:“你有所不知,这四年来,陛下可一直惦记着你呢。”

池念森心头一颤,倘若宁承运一直“惦记”他,那自己无辜辞职的事情会不会也被他知道了?思及此,不禁小小一哂。

陆川接着道:“其实陛下早便想召你回宫,只奈何却未实现。一方面是因为那场大宫变,朝中人员焕然一新,很多人都曾上书反对过,还有另一方面是由于国师的插手阻拦……”

池念森眉头一挑,接过话头,“哦,什么国师?”

陆川颔首道:“当时陛下年龄还小,齐国师一直摄政,帮助了陛下不少,是以陛下总是最信任他的,国师拒绝你回宫,陛下也就听从了国师的话。”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数月前国师上书出宫归田,之后就杳无音讯。”

说着说着又偏题了,池念森讪讪笑着,正准备转移话题,却听陆川开口道:“陛下一直想去看看他,奈何实在找不到人。这次正好池大人来此游玩,不知你可有他的消息?”

池念森一愣,笑道:“我早已不问世事,哪里知道齐国师的下落?”

陆川意味深长地扫他一眼,突然道:“那你可想过重问世事?”他看向天空,“虽说如今天下太平,但是陛下刚及弱冠,自从齐国师离开后,身边信得过的实在少,若是你能回来,想必陛下会很开心的。”

他这是真心在为宁承运考虑,池念森眸光一动,回答:“陛下的这份心下官知道,但凡可以,下官定会与陛下重新相见。”

他说的是相见,而不是当官,陆川这几年的飞速成长,早已不再是青葱少年,为人处世也圆滑许多,怎能听不懂池念森藏在话间的拒绝,但也不能戳破,只能淡淡回道:“池大人有这份心就好了。”

四年来,关系已经生疏许多,尽管两人都很想像以前一样,可是人总是会长大的,以前是池念森教他怎么一点点便为家中的顶梁柱,现在他已经能够担起国家大任。而两人这几年所处的环境不同,再不能同以前一般熟络。

池念森觉得这不是一种遗憾,人一生中总会遇到这么几件事,看得多了也就看淡了。

烟花这下才终于落幕,最后一朵在空中留下昙花一现的火光,消散落下然后消失。就好像是谁的故事也结束了,哦,不是结束,而是一切都刚刚好,一切都刚刚开始。

池念森垂眸咳了一声,开口道:“陆将军来这里所为何事?”

“来休息一阵子。”陆川惬意道,这么多年,总该给自己一点缓冲的时间了,“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大宁江山。”

“是要休息一下。”池念森附和道,一边走到高台边缘,视线从上往下,最后停留在正下方的那条河上,“听说陛下会来此地?是要为将军庆功吧。”

陆川爽朗一笑:“这么多次,陛下总该来的。我原本不知道你在这里,现在这不正好,带你见见现在的朝廷。”

池念森见目的如此轻松就可以得到,立马启颜道:“谢将军盛邀。”

陆川朝他笑道:“这算什么,你归隐这么久,也是要出来抛个头露个面了,好让那些自大书生瞧瞧这当年的功臣。”

“都是当年,不值一提。”池念森道,“京城中有不少青年才俊,皆是才华横溢,怎么能说是自大书生?”

陆川佻达一笑:“你是没见过他们在朝上吵架的样子,搞得我头大。说话也是谀词滚滚,满脸谄笑。”他是武将,最烦这等拐弯抹角,蝎蝎螫螫,自然是看不惯那些人的。

池念森感觉他在点谁,琢磨着他应当只是在抱怨,也就不太在意,勾唇道:“陆将军言重了。”

烟火散去有一段时候,街上熙攘声减少,两人停留在高台上,老友相见,话总是要多一些,就是可怜了在下面苦苦等待的陈栖忆,他侧耳倾听,可有哪里听得着,不过是几声犬吠,掺杂着叫骂声。

他等得无聊,暗自腹诽真有这么多话好讲,没了方才炫彩烟花,夜空真正的模样便展示在他眼中,繁星春水,一片汪洋,如同醉酒天仙洒落在银河的珍珠,竟然不比烟火气浓重的烟花逊色,甚至更胜一筹。

在城市的时候他从没见过这般纯真的天空,他的记忆追溯到幼年,好像也只有在那个时候才会出现这么夺目的美景,还有满天晶莹月光下的那个人。

想到这,他眼角偷偷弯起,连带着烦闷的心情都消散不少。

突然,一尖叫声打破了这种平静:“啊,有人掉下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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