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为谁表予心

池念森轻喘着,气息不稳,声音也软绵绵的:“嗯?”

陈栖忆松开唇,抚摸上充血的唇瓣,笑道:“那种,沙地上的,榕树边的,旁边就是瀑布,满天繁星,银河横在中间,比任何珍珠都要灿烂。”

池念森看看高天,笑道:“哪里有银河?”

陈栖忆却笃定地点点头:“有的,今天刚好是十五,夜幕降临之后。”

“你要看?”池念森问道。

陈栖忆摇头:“这种太多了,我不稀罕这里的。”

“要被你磨破了。”池念森别过头,嗔怒道。陈栖忆的手指上有一层薄茧,柔软的嘴唇被反复磨擦,都快破皮了。

陈栖忆依言放下手,突然问道:“别人有谁这样碰过。”

池念森一愣,讪讪笑了笑。陈栖忆作恍然大悟状,失落一闪而过,揶揄道:“我说怎么地,这么熟练,小舌头还会勾我。”

池念森揭过话题:“不多不多,呃,趁着时间还早,去陆府看看?”

山门外。

一位女子静静藏在草丛后,等两人离开后,才踏步走出草丛,她穿得极其破烂,粗衣粗布,全身上下全部都是难看的补丁,衣袖边缘还掉落线头,在风中一晃一晃。

她坐在琉璃阁门外,与宛如仙境般的逍遥谷截然不同。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谁也不知道她为何没有被赶走,却只能坐在那里,好像在等谁一般。

“姑娘,你不用等了。”琉璃阁扫地门生实在看不下去,上前道。

那女子摇摇头,却不说话。

天知道此时还是早春,有些人连大袄都没脱,这女子单薄的身躯上却只披了一层衣服,可想而知是有多冷。可就算再冷,女子也始终不曾喊过一句,眼帘垂下,如睡着一般,在风中摇曳。

门生为她盖上一件衣服,看看依旧绿树茵茵的逍遥谷,长叹一口气,颇为无奈道:“都已经这么多次了,姑娘,你也应当识趣。”

女子还是沉默。门生见劝不动,只好闭了嘴,收拾完落叶后深深朝女子坐着的方向看去一眼,终究还是走进琉璃阁中,锁了结界。

那女子依旧没离开,但也没在抬过头,将头埋进膝盖之中,肩膀微微颤抖,衣服湿透一片,晕染开来,她是在无声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这才站起身,一步一步,如七旬老人一般蹒跚着挪动步子,消失在夕阳当中。

陆府早已门庭若市,虽说庆功宴是晚上的事,但依然不缺乏提早几个时辰到的,献献殷勤,也好混个眼熟。

是以池念森到的时候,因着低调着装,没人注意到他,这也正合他意,注意着躲过门前侍卫,轻而易举地混入府中。进来后也没着急去找陆川,反正人家大将军也忙,恰好可以在这陆府逛一逛。

他来之前就曾已经对陆府的格局进行过推测,但还是超出他意料地大,还极是繁华。先下刚好有这个宴会,又赶上过年,更是打扮得花花绿绿,满目皆红,精致的镂空红灯笼发着喜庆的红光,天还没黑就已经挂在各处角落。

来来往往的奴从,脚下像装过陀螺一般,在府中绕来绕去,与悠闲散步的池念森形成强烈对比。

翩翩公子的露面总是引人注意的,就是他再怎么不着痕迹,府中最不缺乏的就是眼尖之人,好在没多少人认识他,一开始只是自己窃窃私语,暗自猜测身份。

池念森笑意如春风,觉得也没什么好掩埋的,主动朝那群人走去,“诸位好,都来啦?”

他说得分外亲切,搞得别人都怀疑自己,莫不是朝中的某个重要人物?这么一想,心中一慌,赶紧默背来宾,生怕丢下什么,但来来回回好几次,也没有一个人名是和这张脸匹配的。

池念森一脸熟络,仿佛在场人都是他的知己老友一般,可把那些人汗颜了好一阵,都以为果真是什么特邀嘉宾。然则谁也不愿出这个头,一边尬聊,一边互相使眼色。

池念森把这些反应都看得一清二楚,知道这些人是在想什么,但也正刚刚好符合他的预期,就是要这种看似很熟,可却谁都不认识的感觉。社交结束,池念森也算是混了个面熟,心安理得地在陆府中闲逛起来。

太里面的地方他不能去,不然这样就是在打陆川的脸,所以走来走去,也就这么几个地方,根本没什么看头。

如此想着,池念森不由觉得无趣,心中寻思着要怎么套出话,才想好两种方案,却见又有人朝他走过来。

正是当朝新贵,小皇帝的新宠,杜崇明。

池念森眉头一挑,这杜大人他是有所耳闻的,听闻性情平和,说话不喜不怒,情绪不显于色,哪也不站,和谁都不接近,让人琢磨不住他在想什么。

能成为宠信大臣又是怎么一回事,池念森回忆着,似是齐国师的接班人,干出了不少功绩,深冬快春时南方爆发的病疫就是这杜崇明一手摆平的。

手段也很果断,别的不干,三两下将起义先给平定下来,把患病者单独拉出来隔离,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得赐下一杯毒酒,对外说是无药可医,南方一下死了这么多人,却是被杜大人瞒得滴水不漏,就这么除去后患。

照这么说,这杜崇明手上的人命还不少嘞,往后随手一拿,都是死罪。

这件事宁承运知道吗,想是知道的,这种有关人命的大事就算是再谨慎也难免走漏风声,但两人谁也不说,下面的人不敢上书弹劾,上面的九五之尊装聋作哑。池念森一笑,个个儿的,全是老狐狸。

杜崇明面上风平浪静,细看还带着点冷漠,在他面前简单行过礼,平声道:“见过郎君。”

池念森一惊,郎君是对贵家子弟或宗室皇族的称呼,但这明显和他搭不上边啊,他摸不准杜崇明心中是怎么想的,嘴唇亲启:“杜大人。”

杜崇明依然垂着眼,道:“郎君这段日子都去哪里了?陛下对您可想念得紧呢。”

池念森心里转了几个弯,就是想不到这杜崇明和他有什么瓜葛,像是认错了人,把他认错成谁?不就是陈栖忆!

搞清楚这一点后,池念森小声试探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自始至终,杜崇明都未抬头看过他,连一点偷瞄的小动作都没有,尽显尊敬,恭恭敬敬道:“下官也不能确认,但是……下官刚刚从后面有幸亲睹您的背影,只觉得太过相似,又看见郎君身上带着的玉佩,下官便确认了。”他顿了顿,接着道:“郎君能来参加此次宴会,乃是下官的意外之喜,陛下也常常在下官面前提起您……”

“好了。”池念森压低声线,“你不用再说。”他站起身,又背过身子,心中怒骂这人怎么也来凑热闹,又道:“你来这里作甚?”

这陈栖忆,怕不是把他的声音都仿照了?

其实并没有,只是两人的声线有那么几分相似,而陈栖忆还是国师时从不出头,发言也是藏在帷幕后,声音也听得不够真确,就算是杜崇明也没有受到任何优待,该怎么来还是怎么来。

他故意把声音放严肃,为的就是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情绪。

果然,杜崇明的腰弯得更低,道:“下官收到陆将军之邀。”

池念森了然,明摆着杜崇明是真的把他认成国师,他还没说话,杜崇明却是忍不住了:“不知郎君……”

池念森装模作样地怒道:“没有我的允许,我的身份你不准泄露一个字!”

杜崇明连忙道:“是。”他知道国师一向不喜以真面目示人,也没有产生任何怀疑。

池念森见他还没发现不对劲,赶忙趁热打铁:“既然你都认出来了,那便帮我做件事。”

“郎君请讲。”

“我曾听闻本次宴会陛下也会来?”

杜崇明答道:“是,陛下为表达对陆将军的宠信,会亲自赴宴。”

他不多说一个字,池念森也没问到他想知道的,刚想直接问,又怕他起疑心,话在嘴边绕了一个弯:“你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知道我如今隐居江湖,陛下若是问起我,崇明知道该怎么回答。”

杜崇明连声称好。

只听池念森接着说:“还有一点,要说明白,现在我是池大人,而不是齐国师。”

杜崇明愣了一愣,抬眼见池念森转过身,依旧不敢正视,匆忙低下头,心思百转,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便道:“见过池大人。”

“齐国师”勾起唇角:“好,那在下想问,我与杜大人认识吗?”

杜崇明心里明镜似的,眼眸一闪,抬起头,目光却还是盯着地面:“无意冒犯到了池大人,还请大人多多包涵。”

池念森很是满意,袖子一抖:“无妨。杜大人既然来了,何不来这坐坐,走了多扫兴。”

杜崇明已恢复漠然神色,揖道:“谢大人邀请。”

池念森也不废话,往一边一靠,抬杯啜道:“杜大人可知道那《韩熙载夜宴图》?听闻是要在此次宴会中大展风采。”

杜崇明也道:“东西是陆将军的,展的也是陆将军的风采。”

池念森心神拐的七七八八,寻思着陆川和这杜崇明的关系如何,而杜崇明接着说:“池大人来这里是……”

池念森直直看向他,试图捕捉他眼神中的细微变化,但杜崇明很聪明地把眼帘垂下,面上不变,一丝表情都没有。池念森心不在焉地开口:“杜大人。”

“臣在。”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知道得太多,不是一件好事。”池念森淡淡道。

杜崇明微不可查地一颤,冷静道:“是在下唐突。”

“抬起头来。”池念森突然开口。

杜崇明默了默。

池念森冷道:“怎么,不愿意?”

日光正强,在杜崇明平凡的脸上撒上一层光辉,这光辉烟煴开来,似乎能渗入皮肤一般。

杜崇明摇摇头:“大人从不让在下直面您的尊容。”

倒是挺乖。池念森温和笑道:“我易容了,你如今看见的,当然不会是真容。来,抬起头,让我看看。”

杜崇明依言抬头,目光空洞又深邃,直视池念森,没露出一丝胆怯。池念森细细打量着他,没说话。

风光恰好,一切都暖融融的。

池念森压着声音开口:“你可知那《韩熙载夜宴图》的下落。”

杜崇明眸光一抖,道:“此图乃是陆将军的私有之物,恕在下无能,竟无从得知。”

“谁说要你得知了。”池念森接着笑,“杜大人想到什么了?”

“在下什么也没想。”杜崇明道。

“不不不。”池念森道,“你想了,而且你知道。”

杜崇明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回答:“大人这是什么话,在下已经说过了,真的无法得知。”

池念森含笑地看着他,道:“我看时间也差不多,杜大人若无事,便请回罢,也算是给我留了几分脸面……”

正说着逐客辞,却听旁边一声惊呼。

两人皆是一诧,池念森坐着没动,杜崇明却已经站起身,头微微一偏,边上立马有侍卫上前来报。

他侧头倾听,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池念森的方向看。

池念森于是摆起齐国师的架子,沉声道:“发生了甚么事?”耳边的惊呼声已经退减,取而代之的是嘈杂的脚步声。

杜崇明提高声音:“池大人,您稍安勿躁,下官去去就回。”

池念森挑眉看他,目送杜崇明匆匆离开,嘴边漾出一个奇异的怪笑。此时旁边袅袅走来一位女子,小家碧玉的模样,秀眸羞涩地朝池念森看了一眼,没停下手中动作,对身边的惊呼杂乱截然不同,一副恬静美好之样。她为池念森添上一杯茶,又辗转这走向下一位,就这么一位位轮过去。

池念森只觉奇怪,不由多留意了这一位侍女。

而陈栖忆那边,他则一身麻衣粗布,脸上也抹黑了些,简直看不出原来的样貌,手上也绑着铜环铁链,流转在阴冷潮湿的陆府地牢中,稍一抬步,脚上铁链便发出乒乒乓乓之声,在安静的地牢中由显突兀。

“进去。”刑卒冷声道。

甫一说完,怀中挑出一串钥匙,翻来覆去找了好一阵,才从中选出正确的,他手上一转,随着咔擦一声,牢门便被紧锁住。

陈栖忆脚步虚浮,面色惨白,歪倒在一旁,瞳孔却紧紧盯着那刑卒的动作,一直到那人离开,他都是以这样的方式摔在石板上的。他嘴中放出一声冷笑:“真是,要让所有看看堂堂国师沦落的何种田地了。”

他急促喘着气,面色又白三分。

陈栖忆暗骂该死,他本是想装病的,却没想还真就假戏真做,地牢他是进来了,可这陈年沁骨毒好巧不巧,就要偏偏在这个时候复发。

就是有解药,也还不够……

他咬牙忍着,只感觉后背湿了一遍又一遍,身上难熬,心里却不能闲着,默默记着时间,眼看便要开始了。

十五分零六秒,陈栖忆准确掐点,身上的麻痒疼痛感迅速消失,比上次又快了两分钟,陈栖忆苦笑,他站起身,哑着嗓子朝门口大喊。

他喊的无非就是一些“啊,我冤枉啊!”这一类语句,没别的目的,就是想把人吸引过来。

“吵什么吵什么!”那刑卒没走远,本就在一旁站着看守,听见陈栖忆乱吼乱叫,赶忙怒气汹汹地跑过来,“劝你安静点!老实……”

最后一个“点”字还来不及出口,刑卒的喉咙咔咔作响,被封了哑穴。他目眦欲裂,奈何嘴上说不出话,趁着他被封穴,陈栖忆眼疾手快,三两下堵住刑卒的睡穴,他点得很深,那刑卒还不及逃离,就浑身一软,无力倒地。

陈栖忆扶住他,又从袋中抽出那串钥匙,记住那把钥匙,铁门又被打开。他就要出去,回头见不省人事的刑卒,脑中灵光闪过,将人抬起,剥下他的衣服,给自己换上,又把他往那张发霉的床上一扔,潦草盖了张薄被。

做完这些,他才放心出去,铁门再次紧闭。

毒发才被压制,陈栖忆只觉得浑身都软绵绵地,他咬紧后槽牙,目的性极强地来到一处牢房前,他倒数时间,手中钥匙重手,根本来不及一个一个试过去。地牢昏暗,也看不清里面的人。

不知是什么,咚咚咚咚,似乎是敲打木材的声音,陈栖忆蹙眉,寻了一处生锈的铁柱,缓缓用力,只听清脆一响,铁柱被掰断。

“你是谁?”里面的人混沌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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