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房间里，只有折腰和齐月两个人，相对而立。

刚刚齐月说出那番话之后，众人都是一副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她，更有甚者，已经开始悄悄打量着折腰的反应了。

不出所料，折腰的脸色十分难看，面无表情的脸上几乎能刮下一层寒冰，众人心中揣揣，生怕折腰的怒火烧到自己头上。

“出去！”

折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女孩们如梦大赦，鸟作兽散般飞快离开了，唯有一人，在离开的时候朝齐月看了一眼。

那目光既怨且恨，包含着浓浓的不甘和幸灾乐祸。

是红绫，齐月垂下眼眸，仿若未觉。

等所有人离开之后，出乎意料地，折腰并没有立马朝齐月大发雷霆，她只是静静地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她，而齐月毫不畏惧地迎上她的目光。

二人默默相对凝视的场景有些好笑，但齐月知道，此时的折腰正在通过这种方式审视她，判断她，或者，压制她。

一旦她表现出丝毫的退让与回避，那么就意味着在这场无声的战争中，她输了，而她，承受不起任何一次的输。

若论定力，这世上恐怕没人比她更厉害了，轩辕决多疑善妒，刻薄寡恩，喜怒无常，在他当皇帝的期间，不管是臣子还是妃嫔，无一不活的战战兢兢，哪怕得了天大的恩宠与赏赐也难以展露欢颜，轩辕决今天今天能将这人捧上天，明天就能贬对方入地狱。

在这样的帝王身边安安稳稳当了三十年皇后，哪怕齐振去世，齐氏一族男丁渐渐消亡，她在朝中再也无人支持，她依然当了十年的皇后，无人可以撼动的地位。

其中种种，不足为外人道也，在外人眼里，她风风光光当了二十年的皇后，于她而言，她却是做了二十年的囚徒。

自从生下儿子被立为太子,齐月便失了宠，此后的许多年，轩辕决身边的美人一个接一个，再也没踏足她的宫殿，在外人看来，齐月是失宠的弃妇，无人知道，齐月在心里不止一次地庆幸。

轩辕决的宠爱？齐月无声的冷笑：那可是比断头刀还要可怕的东西，君不见有多少女人一边沉醉于轩辕决的宠爱，一边是全族被利用干净最后被夷平，他怀抱的双手上沾满了鲜血。

齐月并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可前世的她只是一个女奴，哪由得她选择，她只能默默接受清瑶公主的安排，默默接受轩辕决的青眼，默默接受全天下女人对她的羡慕，默默接受自己亲族的接连离去。

她不敢反抗，因为她知道，一旦反抗就是死路一条，她只是，不想死罢了，可当太子离去的消息传来时，齐月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于是，她才做出了最后的反抗，即使微不足道，但那却是她漫长的生命里做出的唯一勇敢的事情。

而今生，齐月目光坚定，她定不会重蹈覆辙！

而挡她路的人，她会毫不留情地一一铲除！

那一瞬间，折腰在齐月的眼中看到了冰刃般的杀机与锐利，这可不是一个未经人事的十几岁小姑娘可以拥有的眼神，然而再去看时，对方的眼神平静如水，仿佛刚刚看到的都是她的错觉。

有意思，折腰笑了。

她从名门贵女一夜之间跌落成教坊司的妓女，如此翻天覆地的巨变，她都能爬起来，其心智性子无人能及，她遇到过很多人，想过很多办法，手里也有一些东西，可她依然选择隐忍不发。

机会只有一次，她需要一击即中，否则，就是满盘皆输，而齐月，会是她的机会吗？

“你想要什么？”

齐月目光微动，当折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表示她成功了一半，而另一半，齐月也不允许她失败。

“我要一个承诺。”

折腰懒懒道：“我可以把我的绝学都传授给你，保证你在献舞时被看中。”

以齐月的天资和容貌，即使她跳的舞并不能让她满意，但足以迷惑住那些男人了，折腰冷笑，那些人又何曾真正懂得欣赏舞蹈呢？

哪怕是亲自给她赐名的皇帝，在她看来，不过是一介俗人罢了，他只看到自己的腰肢曼妙，舞艺出众，容貌绝美，何曾看到自己舞蹈中的绝望与不甘。

更何况，折腰垂下眼眸，细细密密的睫毛在她的脸上蒙上一层阴影，她从未忘记，自己的家是谁下旨查抄的，纵使有小人陷害，最终做决定的始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人。

没人知道，她献舞的时候恨不得当场杀了皇帝。

可她不能，一旦动手，除了自己丢掉性命以外，没人会为此付出任何代价，甚至，她可能会死不瞑目地看着毫发无损的皇帝。

她苟延残喘地拼命活下去，可不会就这么愚蠢地葬送掉。

更何况，父兄的冤案还在等着她翻呢！

“不需要。”

出乎折腰的预料，齐月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随后，在折腰愕然的目光中翩然起舞。

那是一支折腰从未见过的舞蹈，清如飘雪，静如尘烟，鲜红的衣裙舞动的时候宛如一只翕动着翅膀的蝴蝶，时间仿佛停了下去，天地万物都在这支舞蹈中静了下去，只有这支红蝶煽动着单薄的翅膀，展翅飞翔。

等到齐月收势朝折腰缓缓行了一礼，时间才开始流动，折腰这才回过神来，惊讶地发现自己刚刚居然忘记了呼吸！

“这是什么舞蹈？！”

折腰惊骇道，她居然在这支舞蹈中迷失了心智，若不是齐月对她没有伤害的意图，恐怕就算对方杀了她，她也毫无所觉！

她若是学了这个舞蹈，那么在给皇帝的献舞的时候……

想到此处，折腰的目光顿时变得无比热切，也许，她真的……

“不行的。”

清冷冷的声音如同一盘冷水从折腰发热的头脑当头浇下，唤醒了她的几分理智。

“若没有足够安静的环境和足够专注的心情，顶多只能让人心情平静下来。”

而这次能够见效，除了环境，只是因为折腰热爱舞蹈，被齐月的新奇的舞姿所迷，才不自觉地沉浸在其中，就算让齐月现在重跳一次，也不能迷惑住她了。

折腰是精通舞艺之人，转念之间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失望席卷了她的全身，随后，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你在藏锋？”

齐月有这般舞艺，压根不用来学习她的舞课，而她居然这么久了都不动声色，更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伪装成一个天赋十足却没有丝毫灵性的女孩，这也是折腰一直对她冷淡苛刻的原因，她实在看不惯如此天赋被人浪费。

如今看来，她之前的表现都是伪装的，可怎么可能呢，折腰教了她三年，这三年里，她没有感觉到丝毫异样。

齐月今年才多大？十五？还是十六？

折腰知道这些女孩是不能单纯从外表推测其真实的年纪，可她莫名觉得，齐月的年龄可能比她预测的还要小一些，可对上那双眼睛，她又觉得对方似乎已经活了很久很久。

这种矛盾的感觉在她的身上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吸引力，让人不自觉地去探究，折腰面色一僵，恍然察觉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中被眼前这个女孩吸引了，心中顿时一片懊恼。

她都多大年纪了，自认阅尽千帆，怎么会在一个小女孩面前如此没有定力？！

不过，若是身为女子的她都能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对方吸引，那么对于其他人来说，恐怕更是趋之若鹜了，想到此处，折腰的心里更加有了几分底气。

“你若有什么需要，我可以尽全力帮你。”

这已经是折腰能给出的最大的承诺，她已经知道，自己自持的舞艺在对方面前不值一提，而身为清瑶公主最看重的女孩，面见那些大人物的机会多的是，只要齐月愿意，可以随时取代折腰现在的位置，甚至比她更出色。

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对方了，然而，齐月却来找她，并且想要她的一个承诺，她敢开口，身上就一定有折腰想要的东西，即便折腰并不清楚那是什么，也不清楚齐月的筹码到底对她有多大的作用，但以齐月的才貌与心性，将来未必不会是她的助力，因此，此时向她示好对折腰来说是及其有利的。

在教坊司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折腰早就学会了如何放低身段积攒人脉，一句简简单单的因舞艺出众得到皇帝青睐被刺名号，背后浸满了折腰的眼泪和心血。

世界上舞艺出众的舞娘不知凡几，凭什么折腰就能脱颖而出，若无人帮助，纵使她舞艺再出众，也没有机会站在御前献舞。

为了那一刻，折腰付出了自己的全部。

折腰折腰，从踏入教坊司的那一刻起，她的腰就已经折了。

然而，面对眼含热切的折腰，齐月摇了摇头。

折腰脸色一变，不等她反应，齐月轻声道：“我不要折腰的承诺。”

“我要……计天骄的承诺。”

霎那间，被光阴掩盖的无数的往事劈头盖脸地向折腰砸来。

“计家有丽姝，华彩动三蜀。天骄盖日曜，流光不相负。”

在东秦的帝都江都的大街小巷曾四处传唱这首歌谣，计家大小姐计天骄是江都最出名的第一美人。

无数的人为了能看她一眼，在每月初一的计府门前抢破头，只因这一天计天骄会固定出门向贫苦百姓施粥，又有无数的毛头小子，天天变着花样儿地想办法扒计府的墙头，就算被乱棍打下去也坚持不懈。

那时的计天骄，是无数少爷做梦想娶回家的人，也是无数少女做梦想要成为的存在。

而如今，再听到这个名字，再听到这首歌谣，未免太过残忍与讽刺了。

齐月目光平静，淡淡看着折腰，有些事，是残忍，也是生机，如同刮骨疗毒，痛极了，但随着时间的过去，它能慢慢长好。

否则……

齐月想起前世的独守着空无一人的计家的逸安郡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只会困死自己，慢慢腐烂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