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妻的名字

有一日,跟着先生外出,要走山路,悬崖陡峭,难行。途中遇一妇人和她的小孩,四人同行。

妇人与先生说,等孩子再长大点,要送进先生的学堂之类的话。我不懂这些,就靠边走着。

那小孩淘气,在山路上跑着跳着,绊了一下,要往悬崖下摔。我顺手将小孩推回去,自己却往下落。

那时,我竟然天真地想,我死了,先生就能如愿以偿了。但我却没死,我是亡魂嘛,又厚着脸皮飘了上去,说:“先生,不好意思啊,我好像一直都死不了。”

妇人抱着孩子吓跑了,我心觉自己又做错了事,更不敢靠近先生。

先生的表情却很怪异,眼睛都气红了。

但他这种气,和学生不听话的那种气,不太一样,可我说不清。

第二日我是还跟着先生去学堂,但我有些贪玩,半道又去集市玩了,又遇那位摊主。

他这次在卖别的东西,闲聊了两句,他把身子探过来,怕人听见似的,小声问我:“你是哪家的啊?”

我说不知道。

他有点可怜我,“看来是被遗弃的。”

他瞧了瞧我,又说,“你这脸色不太好啊。”

我笑道,“魂嘛,都这样。”

他努着嘴,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递过来,“甜的。”

我接过,谢后就赶去学堂了,但我飘得没有雨快,被淋了一身。

悄悄飘到座位上,不是很想听课,就趴在桌上,脸蛋贴着桌面,双手在桌下扭着糖纸。

先生用书本指着后方,叫我回答问题,前面一个男孩儿站了起来,我继续趴着。

要背诵的文章比较长,男孩儿断断续续背了很久很久。先生走下来,坐在我旁边的空位上听着。

我看着先生身上的衣服,洁白平整,先生有细细打理。我看过先生认真搓衣的模样,一丝不苟的。以前这些,他妻会做。

想到这里,我感觉脑门一热,又想哭了。如果妻没有离开,先生该是很幸福的吧。思及此处,我忍不住把目光往上抬了抬,发现先生正看着我。

先生的眼神很复杂,有恨,有犹豫,还夹杂着担忧?

我看不明白。

想着先生也不想看到我这张脸,所以我把嘴里的糖换到另一边脸颊后,把脑袋也转到另一面,这一面向阳,太刺眼,眼泪登时流了下来,止也止不住。

*

那晚回家,先生坐在那里吃饭,我在刀桌旁站着。

先生忽然站起,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叠鹅黄色的纸,放在刀桌下那个火盆里烧。

先生说,“给你换件衣服。”

火苗熄灭后,衣服果然到了我身上,浅淡的鹅黄色,好好看哦。

先生又坐回去吃饭,我还在原地站着。我大胆拿起那把刀,坐到先生对面,双手把刀放在桌上。

我说,“这刀,是先生铸造的吗?”

先生嗯一声后,看着我。

我继续说,又有些不好意思,“那先生是我的主人了。”

先生一怔,没说话。

我说,“这刀有名字嘛?”

先生还是没说话。

我又说,“先生是教书的,为何铸下一把无用的刀,不是因为爱吧?”

先生回答,“不是。”

“先生以前都细细擦拭着,生怕蒙了尘,现下刀身却布满刮痕,不是……因为恨吧?”

先生沉默了一会,才说,“不是。”

刀身上的光,打在先生脸上,那眉,那唇,都是好看的,可是离我好远啊,我感到无可奈何,“先生愈发让人读不懂了。”

*

夜深,先生进房,我将刀摆好,也跟了进去,自觉躺好。

先生跨过来,扶住我的脸时,却楞了楞,“怎么这么烫?”

我打趣他,“哪有先生的烫。”

他又摸了摸我的脸,先生的手真是舒服啊,我忍不住双手握住。我说,“刀嘛,是和你们人有些不一样,忽冷忽热。”

先生抽回手,躺平在旁边,“睡吧。”

我没有说话,乖乖躺了好一会,我说,“先生。”

他没有回应。

我说,“先生,你们是因为相爱,才躺在一张床上,那我们这样算什么?”

我接着说,“我晓得你们人的感情复杂,有时爱不爱的,表面看不出来,只有这里知道。”我侧趴在先生身上,指着他的心口。

房内太暗,我看不清先生的表情,不知他是否睁开眼,但我还是用手遮住他的眼,靠过去,亲了他一下。

我说,“先生,如果有人不爱你,你会怎么做,要强迫吗?”

“你们刀,不就是这样吗?”先生突然回答。

我怔住,是啊。我又躺回去,但我狡辩说,“也不是所有的刀都这样,有时会有别的选择。”

“什么选择?”先生却问。

我用很放松的语气说,“离开呀,天大地大的,总能找到爱自己的。”但我心下黯然,连主人都不珍爱的刀,还会得到别人的爱吗。

我曾听人说,留在一个恨自己的人身边,感受对方的恨意,自己心里虽然会觉得是种赎罪,但于对方而言,是会很痛苦很煎熬的。我猜先生也是这般。

“你想要吗?”先生看过来,我感受到他的气息。

“爱?”我说,”没人不想要吧。”

先生突然靠近,吻住我。

我不敢乱动,看到他近在眼前的脸,有些恍惚。

先生往下吻着我,他的声音含糊,“我是说这个。”

先生还不如不说呢,继续让我误会才好。

什么时候离开好呢?我在想。

先生吻得如此用力,竟让我生出他是爱我的错觉。

春天吧,春天好啊,万物生长,无限春光,村落里有些桃花。春天离开,只有美感,没有伤感。

我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关。先生抬起头,黑夜里,他的眼神意义不明,我想看得更清,他又低下身子。

要不夏天吧,夏天闷热,闷得人没情绪,蔫蔫的,我那时的面容不太好看,可是,先生那时却是好看的。

夏蝉鸣叫,聒噪,先生不喜,会微微皱眉,我很爱他那样子。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先生亲吻我的泪时,动作很粗鲁。

秋天也可以,先生会站在家门前,背着一只手,看枯叶落下。

先生撑起身子看我,狭长的眼尾裹挟着思绪万千。我捉摸不透,伸手抚上他的眼角,一滴东西滴到我脸上。

我怔了怔,“先生流汗了。”先生是不可能为我哭的。

先生流了好多汗啊,晶莹滚烫的汗啊,一滴滴落在我的脸、我的背、我的后心上。

不然……还是冬天吧,但我又好喜欢看寒冬里先生说话时,呼出的气体啊。

怎么办啊,春、夏、秋、冬,每一个季节都不想离开先生,我们能不能生出一种爱,让我四季陪伴在先生身边?

不可能,这世间没有这样的爱。

*

我一直狠不下心离开,所以我做了些尝试,比如,连着几天不去见先生。

我在村口徘徊,算了算日子,我已经有七日不见先生了。

我没有感受到身边有什么变化,他们照常生活着,也没有从别人口中听到先生有什么异常。

我只是一缕刀魂嘛,本来就可有可无,是我的妄念太执着了,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我走出村口,一步一步往远处走,还是春天,温度恰好。先生烧的这件衣服,现在穿着也刚刚好,明年还可以穿,后年也可以穿,可以一直一直穿。

我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这里有很多屋子,应该是隔壁村落,我正想停下歇脚,却突然看到先生从一条小巷里跑了出来。

他看到我时,神情一紧,又往另一个方向跑开,后面有一群人在追赶着他。

先生生性纯良,是不可能遇到这种事的,而且先生也不会出现在这里,肯定是我眼花了。

可我还是担忧,迅速跟了上去,追了几里地,在一片破烂屋子里看到了他们。

那个身影,果然是先生。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那些人凶神恶煞,我飘到先生后面,叫了他一声。

先生刚回过身来,我就看到那群人里,有一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法术,将一张黄符变成无数把刀,以极快的速度,穿过先生的身体。

那一瞬,先生踉跄了一下,但没倒地。

我的呼吸紧促,呆在原地不敢动弹,声音也发不出,我不能接受先生受半点伤。

先生却是看向我这边,他的身体有些颤抖,在说着什么。

“嗯?”我看向先生。

再一看,先生身上被刀穿过的痕迹竟然消失了,像毫发无伤一样,好神奇哦。那一瞬,我开心的不得了,就说我眼花了嘛。

先生身后有人说话:“让你跑了好多年,可让我报仇了。”那人从后面走出,模样好熟悉好熟悉。

“怎么?不认得了,那年你吓死了我的独生子,一条人命啊,不记得了?”

我脑里嗡一声。

是了,我那时在别村飘荡,偶遇一男子,那男子正要调戏女孩儿,我就吓了他一下。只听说他被我吓生病了,没听说他死了啊。

“我请了法师,说是有刀魂作祟,无主的刀,也敢这么嚣张,我就不信治不了你。”那人吐了口唾沫,甩下袖子,愤恨地离开了。他身后,确实跟了位穿布衣的法师。

我松下一口气,“原来是吓人的小把戏嘛,先生没事就好。”

我想往前走,却发现浑身无力,快要散架了。我忽然反应过来,刚刚那些刀呢?

我往后看,墙上被那十几张变换成刀的灭刀符砸到凹凸,是一个人形,和我一般高。我伸出手,若隐若现,有穴位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窟窿。

我又看向我的身体,也是如此。我像一张薄纸一样,被穿透灼烧,逐渐消失。

那黄符,对先生无效,是针对我的。我惊恐地看向先生。

先生眼眶里溢满泪水。

不要哭呀,先生,我只是一缕魂,不值得先生哭啊。

我在内心呐喊,想问先生怎么会遇到他们,又经历了什么事,但我一句话也说不了。

先生烧给我的新衣,也被灭刀符穿破,对不起呀,先生。

我还是想向先生走去,靠近一点也好,但我只要稍稍动一下,魂魄就散得更快。那春风也不懂人情,一阵阵吹向我,把我一层一层变浅。

先生似乎想阻止,伸出来的那只手,在发着抖。

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我不想看到先生这样,都怪我乱跑,要是乖乖跟在先生身后,跟他去上课,跟他回家,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们当亡魂的,是从来都不会感到累的,但这一次,我感觉好累啊,好像那些没睡过的日夜,要在这一刻全部补回来。

我好像真的要离开先生了,也终于敢对他说出那句话:“先生,对不起啊。”害得先生家破人亡,真是对不起先生。

消散的最后一瞬,先生用力地抱住了我,两人之间的空气流动,将我的魂魄彻底拍碎。

我听到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婉青,她来陪你了。”

婉青,妻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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