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泛起鱼肚白,上湖村里各家的厨房就陆陆续续地响起了烧火做饭的声音。
村尾林家这边,妇人轻手轻脚地来到偏房,将女儿推醒,要她帮忙做早饭。
床上躺着的那约莫十岁的林家姑娘利索地爬起来,三两下穿好了那打了几个补丁的梅色短褐。
家里没那么多间屋子,这个年纪的孩子也还不那么注重男女大防,林盼娣收拾好自己,站在床前看向自己还在酣睡的弟弟和正用蒲扇给他扇风的祖母。
祖母早就醒了,眯着眼打了个哈欠,对孙女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林母先把昨天剩下的杂粮馒头给她蒸好了,不知两人心中作何想,狭小的厨房内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各忙各的,一时无声。
“粥煮上了你就先来吃吧。”林母十分不自然地对正在灶前吹风的女儿说,却始终背对着林盼娣,看也不看她一眼。
听到身后小桌上的动静,她才浅浅地叹了一口气,干巴巴的问:“伤疼不疼?娘那里还有点金疮药,回头给你涂点。”
她今早起来看,姑娘脸上红印已经变青,原本尖瘦的小脸一侧肿了看起来竟有点像婴儿肥,今日穿上长裤,也不知道腿上又是什么光景。
那伤看起来吓人极了,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林母心里也不是滋味,手里装模作样地忙着,好几次想开口,最后嘴里吐出的却还是一句:“你爹一时失了分寸,你做人女儿的不要怨他。”
背后传来了一声闷闷地“嗯”。
林母好像心里突然好受了许多,说话都有了底气:“你也是的,他要打你,你躲不过还不会哭吗,平白又惹恼他……”
久久无回应,林母还以为这小妮子又在生气,回头一看,才发现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远远地还能看见一个拎着木桶的细小身影。
再一看小桌,五个碗大的馒头少了三个,她不由得嘟囔一句:“真是饿死鬼投胎。”
前几天下了大雨,九鞍峰上野菜疯长,连着好几天村里的小姑娘们都三五成群地上山摘菜,给家里改善伙食,林盼娣总是来得最早的。
她将打水用的木桶放在山前河谷岸边,不等村里其他女孩来就自己一个人上了山,虽然一瘸一拐的,却好像有什么急事一样步履匆匆。
高大茂密的林木重重叠叠,有些常上山的猎户有时都会被迷了眼,林盼娣却宛如在自家后院散步一般在林间穿梭,没一会儿就找到昨日离开时的道路:一条石壁上凸出的小径。
这九鞍峰朝南面险峻处有一石洞,两侧石壁虽有天然形成的突起可让人小心行走,攀爬而过,但宽度大多也不过林盼娣一脚长,很不显眼。两旁峭壁上又有松木遮蔽,是以这么多年无人发现。
林盼娣脸贴着石壁,向前缓慢挪动,峭壁险峻湿滑,稍不留神就可能滚落山涧,她一步步却踩得稳当,不多时就踏上石台。
几日前她上山时不小心滑倒,从坡上直直朝峭崖溜下来,若不是运气好抓住这石台上,此时便陈尸在峭壁之下。
那时她半个身子凌空,挣扎着爬上来,看到的就是这一眼便能望到头的石洞和——
“你怎么又来了?”一道清冷的声音及时唤回了她的思绪。
石洞内,一女子盘坐在蒲团之上,身着样式繁复的月白长裙,裙边用银线绣着祥云,黑发如瀑,绸缎般铺在身后,脸色略白,衬得一双桃花眼仿佛情意深藏,细看却流露出一点锐利光芒,不施粉黛却仍旧夺目。
连这简陋的洞穴都因她增色不少。
看到每日来此找她报到的小村姑,向时雁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伸手招那女孩就近。
林盼娣扭扭捏捏地从怀中掏出干净白布包着的两个馒头递给她。
这是几日来的常态,有时是馒头,有时是饼,有时甚至是偷偷盛在竹筒中的粥。
让这么瘦小的孩子把早饭分给自己,她实在过意不去,于是一如既往地拒绝:“我是修道之人,早已辟谷,无需人间饭食。”
不知是听不懂还是怎么样,林盼娣一言不发,但还是执拗地将白布塞进了她怀里,又把盛着水的竹筒放在她腿边。
小姑娘抱着双膝靠墙坐着,好像要看着她吃完才肯走似的。
“真是死要面子,你不是刚才还饿得头晕眼花,怎么又能辟谷了呢。”
在向时雁和林盼娣尴尬对视之时,一个听不出男女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这声音韵律奇怪,听着甚至不像人声,“咱们能不能先把伤养好了再装?”
“闭嘴!”向时雁在脑中暗骂,她能辟谷不假,只是现在经脉受损,体内灵力循环阻塞,自然不像往常那样方便。
纵使万分狼狈,沦落到要凡人施舍,她却也不太好意思收。
自从三日前她在这小姑娘面前丢人地腹鸣了,林盼娣就再也不相信向仙长的糊弄,每天都像监工似的看她吃完东西才离开。
“咕——”向时雁还以为又是这多年不染人间烟火的肚子出卖自己,一抹红霞攀上两颊,连那清冷的表情都险些挂不住了。
然而看到一旁的林盼娣突然将自己蜷成一团,她立刻明白刚才的响声不是自己发出的。
小姑娘将脸埋在臂弯中,露在外面的耳尖已经红得发烫了,向时雁意外地能理解她,那日她也是这样羞得想死。
女修从白布中拿出一个馒头,用手背戳了戳林盼娣:“我们俩一人一个?”
良久,林盼娣才埋着头伸手接过那个馒头,蜗牛一样将脑袋慢慢抬起来,一和向时雁对上视线便转向另一边,松鼠一样小口小口地咬着馒头。
“哎,你说你要是早听了我的话,哪里还会沦落到在不知道哪的山洞里,和这小村姑对坐吃糠。”那怪声又来烦她。
向时雁本来正看着林盼娣脸上那已经淤肿的巴掌印出神,是以语气不善:“我不知道阁下是谁,但向某与阁下无冤无仇,您已经在向某脑中住了快有月余,是时候该离开了吧。”
“谁知道我走了你会做出什么事来,我也是有工作在身的好吗?”怪声语气颇为无奈地对她解释道:“像你这样时空错位的个体,我们时空管理局是必须要管的。”
向时雁脸色立即苍白下来,胸前的伤口似乎也隐隐作痛起来。
她是一个重生之人,两个月前从深度冥想中苏醒过来,却发现自己的修为退回到了元婴期大圆满。查看身体发现不对劲后,她连忙离开洞府,没想到整个世界都变了,变回了她刚收徒时的样子。
想到自己的弟子,向时雁就阵阵头疼。她只有一个男弟子,是旧友的独子,双亲罹难后几乎是跨越了整个神州来投奔她。
友人以往对她多有帮助,向时雁于是便不顾宗门的反对,将他收作了关门弟子,多年来对他悉心教导。
向时雁自认对他只有师徒之谊,也一直以为弟子对她只是孺慕之情……没想到……
在那次意外后,她就仿佛自我意识不受控制一般——
想到当时脑中突兀出现的画面,向时雁就有些作呕。
“哇,你自己在脑子里回忆也要打码的吗?只有我能听见的所以你不需要那么拘谨啦。‘我和比自己小了快三百岁的弟子私相授受,成了他后宫中的一员’我说的没错吧。”那怪声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在她脑中大声说道。
向时雁一惊,背上冷汗涔涔而下,她扫了一眼丝毫没有察觉到异状,还在啃馒头的林盼娣,在脑中咬牙切齿道:“阁下究竟是何人……”
“不是早就自我介绍过了吗,我是时空管理局快速反应一科的特别派遣系统——快速反应1803号。两个世界月前发生的时空错乱导致本应该处在剧情末期的你的锚点移位……说的简单点就是未来的你的记忆流进了现在的你的脑子里。我们部门观测到这次波动找到了你,于是派我来解决你的问题。”
“什么一八零三……时空管理局?”
快速反应1803号说:“现在的你拥有对未来的记忆,当然不会老老实实地按照记忆中的未来去发展,但你们的世界有一套自己的运行规则和预期,操作不好的话甚至有可能导致这个世界的崩坏。”
向时雁有点混乱地打断它的喋喋不休:“既然如此,阁下就是来阻止向某改变未来的?”
“不不不,当然不是。”它立刻否认,“我的使命是阻止世界的崩坏。虽然确实你对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一样,但对于无法妥善处置的你,我的判断是在不影响世界运行的前提下尽量协助你达成目的。”
“阁下觉得自己说的疯话可信吗?”
“你除了信我还有什么选择?你不是为了提前突破瓶颈才硬去闯了秘境,结果现在重伤,缩在山洞里被小村姑投食吗?”
“你!”
然而正如西桐一八零三所说,她修为久未精进,困在元婴期大圆满已有三十余年。
前世她与贼人斗法,修为弱于对方,不慎中了情毒,在与弟子……后才突感瓶颈松动。清醒后,她便义无反顾地进入前世并无打算的秘境闯荡,结果不光一无所获,还弄得一身伤,不知经脉能不能恢复如初。
“又打码了,你真的脸皮很薄诶。”
“闭嘴。”向时雁表面上沉默地咬着杂粮馒头,在林盼娣看来神色不快,小姑娘心中暗想是不是这粗食向仙长吃不惯,打定主意明日再给她带一些好下咽的粥饭。
看向时雁差不多吃完了,林盼娣沉默着将白布叠好塞进前襟,朝向时雁点点头就要离去。
“等一下。”向时雁叫住她,“让我看看你的伤。”
话一出口,林盼娣下意识就要转身逃脱女子的桎梏,却被她捏住手腕,貌似轻飘飘的没用多大力,盼娣却怎么也挣不开。
她只得任命地掀起了裤腿。
向时雁见过鞭子在犯人或受过弟子身上打出的痕迹,自然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但是寻常人家用作教训孩子的竹鞭又不一样,打在身上往往不会出血,仅一夜过后就形成一条条乌痕,甚至肿起,与完好的皮肉泾渭分明。
这一片斑驳,向时雁幼时也曾在自己身上见过。
那风光霁月的人正盯着自己腿上的伤痕,林盼娣突然觉得脸上臊得慌,女子触摸她的小腿时袖边垂下,上好的绸缎和玉润的指尖有相仿的触感,女孩身上被粗糙布料剐蹭的地方甚至产生了虚幻的痒痛。
林盼娣才恍惚意识到自己脸上肿痛着,腿上伤痕丑陋,是最不能在女子面前出现的时候。
心中一点喜悦之情泡沫般破了一地,留下肮脏的痕迹,她也说不清之前的兴奋和快活是从何而来,但眼下只余窘迫和羞臊。
女孩的脸颊不是变红,而是发青发白,胸口一阵阵地紧揪着,此时她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原地消失,最好是变成一缕烟,让人抓不住的那种。
然而现实是向时雁轻轻抓住女孩细竹竿一样的小腿,感受到林盼娣突兀的颤动,女修面沉如水,想到昨夜附在林盼娣身上的神识所见,她敛下眉,眼中冷光闪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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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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