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醉花阴(三)

我踏出主殿门时,望见李德茂正笑吟吟地站在一边。

我问他:“公公搜查完了?”

他点头哈腰,却不失威信,说:“回小主,您宫中婢女,奴才还需带走审问,望小主理解。”

我看见他身后已经站着聆霜和老鸡,心上一动。

“我明白。不过,她们与我情同姐妹,只怕她们若是有个什么,我养胎也不得安稳,李总管,”我笑着看他,“我理解您的公务,您应该也能体谅我的姐妹之情吧。”

那阶下人身形一动不动,恭恭敬敬答了个是。

他走后,我同倾归慢慢走回云芙苑,倾归满脸焦急神色:“主子,他们把聆霜和老鸡带走了,这,这……她们会不会出事……”

“不会。”

“主子怎地这么肯定?”

我笑了笑,说:“他又不蠢。得罪人有什么好处?宫女的供词最不可信,物证,才是最重要的。”

倾归搀着我下了几级台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回去后,捧月还没回来。

“怎么捧月还没回来?都近两个时辰了……”

日色西斜,眼见天色就黑了。

“主子,要不奴婢陪您出去找找她……”

“嗯……她去了这么久,”我皱眉,“该不会也牵扯进去了吧……”

而且与曦照楼联络的事情,本就是她负责的,……我忧心着,一面出了伏莘宫。

……

未央宫的新柳已经绿融融一片。

只是时隔两月,偌大宫室又一度挂上白幡白绫,衬于绯丽霞色间尤其地惨淡。

我刚至门前,就看见未央宫里其他的妃子纷纷立在庭中哭泣。

我正犹豫是否要进去,一边的宫女便哭道:“应选侍进去看看娘娘吧,您与娘娘关系最好了……”

我点头,却猛听背后一道凌凌声音:“关系最好的却要害人,可不可笑?”

我辩识出这是宋才人,咬了咬牙,心想她怎么处处与我过不去?我何曾又得罪了她?

“宋才人安。”我回身,没有搭理她的话。

她冷笑一声望着我,说:“本宫是安,可里面的窈贵嫔娘娘安否?应选侍,你良心又安否?”

我咬了咬唇,沉默不语,毕竟这时候总归说多错多。

哪知道那边蔺尔玉正巧过来,深深望我一眼,我瞥见她眼中是一闪而过一丝讥笑,却故作了悲切模样,说:“宋才人刚刚说什么?害人?”

宋才人与我请了安后,便愤愤不止,说:“娘娘有所不知!这狐媚子,惯是记仇的,臣妾上回在太液池畔……”

我心里一惊,不会吧,那日难道被她看见了?

看见其实也不要紧,我一共也没说几句话,但落在这颠倒黑白的宋才人嘴里,可就说不准了。

哼,她还骂我狐媚子!回去画正。

蔺尔玉饶有兴味地等她后文。

她正要说,背后忽然又传来了一道柔柔声音:“皇后娘娘安。”

是丽贵人。

彼此见礼以后,那宋才人被打断了,便没有继续说话。

捧月也不在未央宫里。

旁人是忙着哭,我也急得想哭,捧月这丫头去了哪。

不会得罪了谁吧……

不会不会,她那么八面玲珑的姑娘,哪会轻易得罪人。

我忧心忡忡,怀了孕又行动不便,纵然有把宫中翻个底朝天的心,也没有那个力。

天都黑透了,未央宫的啼哭还在耳边盈盈绕绕,听来格外地令人烦躁。

我跟倾归在宫中已不知道走到哪里了,但凡遇见个小宫女,我都要拉住问问有没有看见我家捧月。

可都无果。

“就不该让她一个人出去,这下,这下可怎么办……”倾归快要哭了,我也快要哭了,夜风带着寒气吹过来,我拉住倾归的手,幽长宫道一眼望不到边,甚至于只有我们两个人。

不是第一回觉得孤独无助,大概,也不会是最后一回。

偌大的天地里我渺小若蜉蝣,此时,我竟没有一点办法。

走到哪里了,这样久了,后宫都快转了个遍。

我抬头看了看路,却猛然看见眼前这座宫殿,那苍劲有力的“昭阳殿”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怎么走到这里了。

一瞬失神。

揉了揉眉心,说:“倾归,咱们去别处再找找吧。”

倾归还在絮叨着:“主子,这间宫殿不进去找找么……”

我摇了摇头,说:“她不会在这里的。”

“主子怎么又这么肯定,奴婢都快猜不透您心思了……”

我咬了咬唇,直到好像齿间染了腥咸,才淡淡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猜的。”

“昭阳殿里恩爱绝”,算是……故地重游了吧。

倾归突然掉头往那里跑去,我没拉住她,只听她说:“万一呢,万一捧月在呢……”

我顿在门口,望着那副匾,恍然觉得物是人非。

我还是迈不进那里。仿佛有无形的鸿沟,让我被拦在此岸。

是弱水三千,鸿毛不浮。

是忘川之水,旧情难续。

经年积满尘灰的宫门被倾归推开窄缝,透过这窄缝勉强能看见里面黑乎乎的一片。

今夜没有皎洁的月光,不过繁星满天,时不时还有未央宫的哭声绵绵不绝,像春夜的鬼哭。

倾归的身影在不远处停了停,朝我说:“主子,这宫里怎么没人呀,漆黑的,……主子,会不会有鬼啊!”

我说:“应该不会有鬼吧。”

“奴婢听说,宫中有些宫殿死了人,冤魂不散,夜里就会出来……”

我无语了一阵,低声说:“她又没死。”

“啊?主子您认识这昭阳殿的旧主?”倾归憨憨地问了一句,又自言自语说,“对噢,主子资历这么老,当是认得的,嘿嘿,奴婢傻了。”

我认识。

我还很熟。

不就是我自己么。……。

“主子当真不进来么?这宫殿好漂亮啊,比咱们云芙苑漂亮,还种满了花,主子,您平日最喜欢花花草草的了,真不进来看看么?”

倾归好像进去宫殿更深处,我已看不见她的影子了。

我慢慢挪到台阶旁,拍了拍灰坐在第三级汉白玉石阶上。

星光落满了身,大约是骤歇了身,困意阵阵,我打了个哈欠,手撑着腮无趣地盯着对面宫墙斜逸出的一枝雪白梨花看了半晌。

胡思乱想着我这后半生可还能住这么好的房子,睡我那张又软又热的大床,盖我那条又暖和又丝滑的被子,拥有一张通透明亮的八尺高的水晶镜子,养一院子花鸟虫鱼,满墙贴着名家字画。

呵,肤浅的女人——但我这个肤浅的女人就是喜欢这套。

冷不丁从胡思乱想里脱出来,沉夜寂静,只剩下未央宫的哭声。

一声又一声。

倾归怎么还没出来。

这可是在我眼皮底下,难不成也丢了?

昭阳殿有那么大么?

我疲倦地站起来,拍了拍灰,想了想还是进去寻她。

“倾归?”

静谧。

我跨过门槛,到了庭中。

没想到这里久未打理,竟草木蓁蓁,繁花似锦。

种满了山茶花,是我喜欢的白山茶。

“……倾归?”

这里地形的确有点复杂,我那时在这里也经常迷路……

……

十二连廊廊腰缦回,我不知道走到哪里了,到了一处回廊,这里正对着一方假山流泉的景致,依稀记得这里叫什么,“山风月照”?

“倾归?”

我沿着回廊走了一段路,骤然觉得背后一阵冷意近了,我旋踵回头,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漂亮的眼睛里。

剑眉,桃花眼,高鼻梁,薄唇,关键还穿了件玄底金纹的衣裳。

我迟疑着张嘴,想了想又闭了嘴,打量着他,他一动不动地立在这里,我便绕着他转了一圈。

鬼?

什么。

我摸着下巴,按照我的常识,我万不该在这个时辰还是在这里碰见沈重因的啊,更不会遇见沈重吾的啊。

是我在做梦?

又做梦?

我想了想,是我刚刚在石阶上睡着了大约还在做梦。

我自我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掉头沿着回廊慢慢往回走。

走了一会儿,总算见着进来时的路径,但倾归还没有寻到,使我不得不停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

哪里知道那道黑影子也步出重重宫墙下的阴影,在星光里站定。

我便直接出了昭阳殿的门,回到我的石阶旁坐下来。

这样一坐,困意又袭来,我撑着腮,慢慢合上眼。

隐约地觉得身边一凉。

我仓促睁眼,看见还是他,他伸手仿佛要脱了外袍给我披上。

然我目光刚一与他对上,他便匆匆收了手,拘谨而失措地扭了头去,末了,他抱着膝,坐在我旁边。

夜色如水。

我猜这绝对是沈重吾了,还有点少年的感觉。

他局促不安的样子,和印象里他的哥哥少年时一样。

只是我们都没有说话。

“你怎么,……怎么也在这里。”

蓦地是他开口的。

声音虚无而低沉,混杂一缕夜的冷清感。我辩识不出来。

“我找捧月。”

他还是静静抱膝没有动,微抬了眼,说:“捧月走丢了?怎么不让掖庭的人帮忙找?”

“他们在查案……大抵很忙的吧。”我叹了口气,“而且我差遣不动他们,他们哪肯去找一个宫女。”

或许我把沈重吾当成朋友了,此时这样的寂静无人里,只想抛去所有的俗事,当作朋友一样聊聊天。

“哦,对,是……那女人死了。”

“你也知道?”我问。

“嗯。”

“不过,……”

他侧眸看我:“不过什么?”

“不过掖庭那个李总管说我也有嫌疑。哼,真是……”

他低笑,说:“那你怎么办?”

我换了左手撑着腮,这般向右微偏还可看见他神色。

“景从仪说她能帮我,但她想走后门,唉,我不知道要不要答应她。”

“明哲保身毕竟最重要。”

我黯然了一下,说:“是啊。”随即又扬起头,笑说:“但我抄了好多好多经,就算进去了应该很快就能出来了吧?”

我比划了一下:“这么高。”

“……”

冷清的星光里我感到他身形一颤。

“大概,……”他沉默了。

我知道这是不好说的事情,便没有继续说这个了。

沉默里隐约连未央宫的哭声也止了。

我揪了一根野草在手里弯了弯,忽然听他说:“那我派人去找捧月。”

我朝他甜甜一笑:“谢谢王爷。王爷下次还想吃什么,我到时候做好送去靖水殿?”

“你……”他发了一个音,猛地顿住,黯然了些,垂了眼,说:“汤圆就很好。”

“怎么了?”我看着这个模样的他,似乎有点黯然神伤?

“……沈重吾不久便要启程回洛阳了,你会想重吾么?”

“啊?”

我下意识反问:“回洛阳了?这样快……”

他点了点头,眼眸晶亮,像格外期待我的反应。

我叹了口气,抱着膝,说:“这些日子,承蒙王爷多多照顾,王爷恩情,不知如何回报。若我有什么能帮上王爷的,王爷尽管开口。”

“沈重吾想要你呢?”

他声音似染了几分轻狂,朝我笑,笑得虚无缥缈。

我吓了一跳,连忙要捂住他嘴,说:“王爷这话说不得……”

他一避,却说:“假如呢?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说真话好不好?我想听你说真话。”

我站起来,说:“王爷非要问的话,我只能说,男人都是一样的,一样都是会变心的。”

说完,就要走。

“那沈重因呢,你觉得他变心了么?”

“王爷应读过《氓》吧……”我闭了闭眼,缓缓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他在我背后沉默了很久,寂静里蓦然低笑,说:“是啊,他就是薄情寡义,他就是冷血无情,他得到便不知珍惜,求而不得时才知痛苦。说白了,就是犯贱。”

我听他这样说他时,忽然隐隐觉得不是这样的,反驳说:“其实也没有那么……”

他也站起来,走到与我并肩处。

“事实就是那样,不是么。”他语声淡淡,续道:“他心狠手辣,敏感多疑,杀孽累累,还逼你去杀人,不是么?”

“……”

“他还……”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啊!”我突然转向他,狠狠打断他,意识到失态,语声软下来,喃喃,“那能怎样,我偏偏,偏偏喜欢他。”

“可能,”我自嘲地笑了一下,“可能犯贱的是我。明知他不喜欢我,明知他爱的不会是我,明知他喜欢的是那个女人,明知道他……”我抽了一下鼻子,“捧月说,美男都是有毒的酒,带刺的花,说得对。我就是饮鸩止渴而已。”

“……”

阿颓仅是讲出故事的人,至于故事本身,悉成已定,各心各知。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氓》

*后半段推荐阅读bgm:《十三月》——胡莎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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