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身是从河里捞上来的,浑身血淋淋。一根又一根铁箭穿透胸膛,人死得僵直。那双没有闭上的眼,相隔人群,遥遥望着她。看似无魂无神,却又像有未说完的话。
温画缇脑子骤然苍白。
只那么一眼,就昏晕过去。
她做了个梦,梦中是汴京清寒的早春,烟雨濛濛。
遥远光阴的卫府,雨下得正大,却没人给她开门。她抱着一笼蒸糕,就蹲在石狮边等。
等?她为什么要在石狮边上等?
梦中的温画缇突然困惑,又望向怀里的蒸笼想了想——哦,原来她在等卫遥回家。
那时的她很喜欢卫遥,卫遥是她见过生得最好看的郎君,是将门之后。
卫家就在她家隔壁,同在荫花巷里。
卫遥父母早亡,一家忠君为国,叔伯们全都战死沙场。
年少的卫遥无人约束管教,顽劣不堪,与一众狐朋饮酒寻欢,经常气得他家老太君搬出家法,动辄就是狠打几十鞭。可他一身硬骨头,即便血浸衣袍,皮开肉绽也不吭一声。
她喜欢他红衣披带,意气风发。从当年有人欺负她,卫遥挡在身前,以一敌十与人痛打一架后,就深深爱慕上。
那时卫遥回头看她,鬓发微乱,嘴角青肿还有血,声音却狠戾无比:“这是我家妹妹,我的人我罩着,谁也不准打她主意。”
温画缇好像没感受到淋沥的雨水,也不知冷暖,只倔强地蹲候。
其实很清楚,自己等不到什么的。
因为卫遥根本不喜欢她。
卫遥今天是去见他的心上人,而学堂中他愿意对她伸以援手,也仅仅是侠骨仗义,见不得别人恃强凌弱。
他们虽然青梅竹马长大,也仅仅如此,没有诗文中“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说白了,只是对普通邻里罢了。
温画缇被雨水浇得浑身打颤,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
她把头埋入双膝,意识混沌时,打在身上的雨点也失去感觉。
是雨停了吗?
但雨声依旧,落在屋檐上、草木上。她以为自己冻太久,把人冻傻了,急忙慌乱地抬头,却看见一把撑在头顶的伞。
伞主人很年轻,身穿褐色长襟,温润清俊的眉目显出几分担忧。“小娘子为何在此淋雨,可有难处?”
后来,这伞的主人成了她的夫君。
“缇娘、缇娘……”
无数个日夜,她的夫君范桢曾在耳畔,抱住她一遍又一遍低喃,缱绻万千。
温画缇猛地从梦中惊醒。
醒来,初阳正大喇喇照进窗户,不再是那个漫天大雨的汴京早春。
她有个习惯,每次睡醒都下意识往枕边摸去,会摸到温热微凹的枕头。今日却没有,冰凉平整的心头一惊。
温画缇像是想起什么,脸色骤然变得很难看:“夫君!范桢你在哪儿?”
她摸不到人,踉跄地下床,却听到房门外断断续续的哭声。
哭声,是谁在哭呢?
他们在哭什么?
温画缇闭起眼眸,辨认出这是自己婆母、姑姐、几个堂伯小叔的哭声。
他们在哭范桢,哭自己。微阳晒进窗户,照出千万飞舞的飞尘。她扶住门扉恍惚的想,她丈夫真的死了?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
一切发生的如此突然,她措手不及。
不待温画缇推开房门,丫鬟椿岚已经端药进来,看见她就这么站在窗边,吓了一跳,又惊又喜:“娘子,您醒了?”
温画缇刚醒,并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只感觉头微疼。
屋子里很静,却衬得隔壁堂屋的咒骂更明显。她聆听着,闭了闭眼问:“他们都在骂我是灾星?说我克死了二郎?”
椿岚放下汤药嗫嚅,“娘子……”
范桢陪她走过整整五年。抛开最后一天的上元夜不谈,这五年里他们琴瑟和鸣,虽偶有小吵,但不过是夫妻意趣罢了。
五年的光阴,连着情意在指间霎然而逝。
她看见桌脚边带血的兔子灯,足足有二十一盏。椿岚见她的目光落在纸灯上,说道:“这些都是长岁带回来,娘子也是昏着回来,睡了一夜。大夫昨晚来瞧过,说娘子是受惊过度。”
温画缇想起穿透范桢心脏的箭矢,足足有十根,多残忍的虐杀。她的额头泛疼,捂住湿润的眼角又问:“官府来查了吗?凶手是谁?”
椿岚摇了摇头。
也是,当街射杀朝廷四品大员可是重罪,是她想简单了,幕后主手又岂会被轻易查出。
范桢这几年为皇帝爪牙,掌禁庭宿卫。风头不小,想杀他的人数都数不来。明知是这样危险,他为何要把她和护卫抛在街头,自己一人走了?
温画缇突然懊悔,他是不是跟她争吵气昏了头,才疏忽至此?倘若那时她不跟他吵……
随着长叹,眼眶又变得湿润。
她扶着软榻而坐,目光再度轻飘飘落在那血兔灯上,是那么刺眼。原来他没有忘记,还记得要为她放二十一盏祈福。
温画缇闭上眼,眼前再度出现当年瓢泼大雨,他头一回撑伞立在跟前,垂了眼眸轻声而问:“小娘子为何在此淋雨,可有难处?有什么我能帮的吗?”
“婆母,二郎跟她出门才惨死街头的!且不说二郎的死跟她有无干系,单她这个做媳妇的,不懂体贴,不懂为郎君考虑,让二郎独走才横遭此祸!”
“儿媳听那几个下人说,二郎走前还跟她吵了一架,要不是她惹二郎生气,二郎如今就会活生生站在母亲跟前,而不是生死两别了!”
温画缇刚眯了眼,便辨别出这是她大嫂玉眉的声音。
房门外,董玉眉掺扶哭惨了的范母往此处走,一边也为范桢的死抽抽搭搭,向范母抱怨,“她打从进家门就迷惑二郎心志,有什么事,二郎都只站她身边!五年来她没生下一子半女,于我们范家无功也就算了,竟还克死二郎......如今她温家又是罪臣,为了咱们家,您可得主持大局休妻才行?这样一个没福的人,以免她克完二郎又要克旁人!咱们范家可待不起这位祖宗!”
门边温画缇听着,脸色奇差。
她刚喝完椿岚递来的汤药,手指捏紧碗——从父亲犯罪下大狱的那天起,原来交好的亲友全都避而不见,她以为早看惯世态炎凉,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避祸求福是常事,人人都怕沾得一身腥。
但大嫂董玉眉,却是这等落井下石之人,竟要在这种关头撺掇婆母休弃她。
没嫁给范桢前,温家门第不高,她见个世家贵人都要隔几道坎。这些时日她为父亲奔波,他们多是因为她夫家是范氏,才愿意接见。
可若一旦被休,她还要借什么身份,去求见那些能救父亲性命的权贵?
是了,眼下她不能被休!否则她,爹爹,整个温家都没有活路了!
温画缇趁着她们还没进屋,登时爬回床,对椿岚比了个手势。
椿岚会意,将她喝过的药碗收起。又抽出一块手绢,跪在床头细细擦她的额角。边擦边低声呢喃:“娘子,娘子,您要何时才醒呢......”
房门砰得一声被推开,椿岚还在床前为她拭额。
范母和董玉眉进屋,先问了椿岚两句。得知人还没醒,范母本就为儿子哭得心力交瘁,更没心管旁的事,只是蹙眉扫了眼,“罢了,让她先歇着,醒来再说。”
温画缇闭着眼,暗松口气。
能拖一日是一日,只要范家还没休她,她就能靠着身份再为家里奔波。
“等等,娘,”临脚出门,董玉眉突然回头朝她的方向望去。接着便松开范母的手,说,“弟妹这么躺,终究不是回事。我正巧懂医理,也为弟妹瞧瞧去。”
范母允了。
温画缇隐约升起不安,下一刻眼皮便被人扒拉,随意看两眼。
她听到董玉眉若有似无的笑,突然鼻子被人捏住,气息断绝。
温画缇感觉天一下就昏了。
“大娘子,您做什么呀!”椿岚发急得去扯董玉眉的手,又惊又哭:“您不能这么做!我们娘子是会闷死的!”
董玉眉不耐地推开椿岚,“让开,你是什么东西,我怎么做还要你个死丫头教?”
一头是椿岚的惊哭,一头是范母的无动于衷,温画缇逐渐憋不住了,她怀疑再不出动静,董氏是真会捂死她。
她不记得自己到底哪里招惹过董玉眉,引得她如此往死路赶。
温画缇用最大的能力闷住气后,终于忍不住,痛苦咳了两声。董玉眉轻柔地笑着,拍拍她的脸:“缇娘,你醒了么?”
她仍闭着眼。
董玉眉突然俯下身,凑近耳边呢喃,“你可真是个扫把星,家里遭殃,连着二郎也惨死。这可都是你自作自受,报应罢了,原该我嫁给二郎的,谁叫你当初抢了他?”
温画缇心头骤骇,这才忆起,当初曾听人讲过,董家与范家是表亲,董家的姑娘玉眉与范氏表兄乃是一块长大的,两家经常走动。
曾经,范母也有意为两人议亲。只是后来范桢娶了她,董玉眉只能嫁给范桢的大哥。
以前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主要觉得议亲太常见了,总是认识的人看来看去。或许人家儿女都没看对眼,两家觉得合适,一拍板也就成了。
况且董玉眉也嫁给范桢大哥,和她成为妯娌,这陈芝麻烂谷子的尴尬事还想来做什么?
却没料到,原来董玉眉真对范桢有情,一直把这件事记在心头,也把罪记到她头上。
董玉眉的手指抚摸着,声音轻的像蛇信子钻入耳朵:“你也该醒了,难道还能睡一辈子呀?你命里带煞克死二郎,还要不明不白死在我们家呀?”
“你死了不打紧,只怕你们温家也要灭门了......”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幽幽的笑。
温画缇从没听过这么轻柔却恶意歹毒的话,就像一根根抽入骨髓的毒藤蔓。“你估计还不知道吧,你求尤家没求成,你爹爹的罪定了,就要秋后问斩呢。”
“你爹一死,你说哥哥和妹妹还有活路吗?只怕你们家女眷也要充作营妓了,供别人玩弄取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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