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岁，告诉姥姥，怎么把头发留了这么长？”

小许岁撇过头，不去看姥姥担忧的神色，及肩的黑发半遮着脸。

“……不想剪。”

姥姥看着眼前这个漂亮又倔强的孩子，沉默了许久。

她轻声哄着小孩：“那我们把前面的头发修一下好不好？不要挡着眼睛。”

“好。”小孩点头。

老人拿来梳子，为小许岁一点一点梳理头发，心里酸楚得不行，自从许岁的父母离异后，这孩子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什么事都放到心里，一点也不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

明明小时候每次得了奖状，都要跑过来十分自豪地给她看。

姥姥为小许岁梳顺头发，一点一点修剪，又是心疼，又是气愤。

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当父母的，小岁的头发都这么长了，难道他们一点都不知道吗？

这次小岁偷偷跑过来，肯定是受委屈了，可无论她怎么问，这孩子都闭口不言。

小许岁垂着眼，稚嫩的脸上却是超乎同龄人的平静。

姥姥将许岁抱入怀里，强忍着的情绪绷不住了。

小许岁伸出手，轻轻拍着姥姥的背安慰啜泣的老人。

“姥姥，我没事。”

*

小许岁想呆在一个安静的，没有人的地方。

他跟老师撒了谎，请假偷偷跑到姥姥家。这里有大片大片的树林，旷无人迹，只有蝉鸣鸟唳，和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看一会书。

一声惨叫打破了宁静，一团黑影将小许岁砸倒在地。

许岁睁开眼，看见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一个小男孩趴在他身上，头发毛绒绒的，微微卷曲，小脸还带着睡痕，眼睛却很亮。

像是透着下午最明媚的阳光。

“不小心掉下来了，”小孩挠挠脑瓜，连忙爬起来，然后冲小许岁伸出手，“你没事吧。”

小许岁看了看那只脏兮兮的小手，沉默地自己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然后捡起书坐回去接着看。

意思很明显：不想理你，勿扰。

看了一会，发现没有动静，小许岁偷偷抬起头，看见小男孩蹲在他前面，小小一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你怎么一个人？”小男孩问。

许岁低头看书。

但书被一只小脏手往下扒拉，接着一颗毛绒绒的脑袋放了上来。

“你怎么一个人呀？”

书页上留下了一颗明显的指印，小许岁青筋蹦了蹦：“你不也一个人？”

“我跟你不一样，”小男孩凑到他耳边，神神秘秘地说，“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小许岁给他一个看傻子的表情，然后接着看书。

“别看书了，我带你一起抓蛐蛐。”

小许岁拍开小男孩作势要合上他书的手：“不去。”

“你很喜欢看书吗？”小男孩戳戳他手上的书，“你成绩是不是很好。”

小许岁点头，过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道：“得了很多奖状。”

有些臭屁。

不过小男孩很给面子地捧场：“哇！你好厉害！”

小许岁嘴角牵了牵，似乎想笑，但最终还是垂了下去。

“都被撕了。”

“为什么？”

“我不讨人喜欢。”小许岁微微抬起下巴，满不在乎得有些刻意。

小男孩看着眼前这个粉雕玉琢似的漂亮小孩，心想什么样的人会不喜欢呢。

“你知道死皮吗？”小许岁问小男孩。

后者点点头，但不明白为什么对方突然要问这样一个问题。

“手心和手背都是肉，但死皮不是。剪掉不会疼，留着可能还会变成倒刺。”小许岁手指扣着书页，语气淡淡的，“我就像一块死皮。”

“谁都不想要我。”

“既然这样，他们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

说完后小许岁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对一个外人讲这么多，于是合上书，冷着脸起身离开。

“不是的。”小男孩突然激动起来，“不是的，我们院长和我说，每个孩子都不是为父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而是因为冰淇淋很甜，桂花很香，还有，还有晚上的星星很美，你必须得亲自来人间看一看。”

小许岁的心脏震了一下。

但很快他脑海里闪过一幅幅破碎的画面，被撕烂的奖状，斑驳的旧墙，发不出声音的琴键，被撕毁的书页。

没有冰淇淋，没有桂花，也没有星星。

眼前的小男孩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琥珀色的瞳仁没有一丝杂质，眼尾微微上翘，猫似的。

看起来就像从小是被家人宠到大的小孩。

“你懂什么，你的父母离异了吗？”小许岁表情冷得吓人。

小男孩眨眨眼睛：“不知道。”

许岁正要拿话刺他，却听到他说：“我是孤儿，没见过他们。”

一瞬间许岁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眼前的小孩笑得一脸没心没肺，仿佛是在说今天吃了一颗糖，或是得到了一个喜欢的玩具。

许岁突然有点后悔他刚刚说的话了，想要跟小孩道歉，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对面粉雕玉琢的小孩突然涨红了脸，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小男孩漏出困惑的神情：“你不舒服吗。”

许岁把他的脸推开，梗着脖子：“没有。”

小男孩挠挠后脑勺，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

“我要回去了，再迟一点就要被院长打屁股了。”小男孩说。

许岁挣扎了一下，还是把人叫住了。

“明天下午，你还来吗？”

小男孩定定地看着他，然后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当然啦。”

“还有，”小男孩补充道，“你没有不讨人喜欢。”

“我就很喜欢你哦！”

*

姥姥家养的猫叫做大花，不怎么亲人，但小许岁就是很喜欢和大花待在一起。

大花最近老是跑出去，饭点才会回来。

很晚的时候，大花不知从哪跳上了阁楼的窗户，趴在窗沿上打瞌睡。

小许岁坐在书桌上，没去伸手摸它，冲它碎碎念。

“大花，我今天遇到了一个很蠢的小孩。”

“笑起来很蠢，什么都不知道。”

“他竟然在树上睡觉，睡迷糊了掉下来，把我砸得好疼。”

“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跟他讲了很多话。”

“……”

“我对他说了很过分的话，但他太蠢了，竟然都没有生气。”

小许岁趴在桌子上，浅浅地笑了。

“他竟然说，他很喜欢我。”

窗沿上的橘猫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它的背后是一道璀璨的银河。

*

姥姥发现，最近这几天，自家的小外孙和猫老是往外面跑，快到饭点了才回家，留她一个糟老太婆孤零零留在家里。

刚吃完饭，小许岁就往兜里塞了一把糖往外走。

“姥姥我出门了。”头也不带回的。

姥姥：【生气.jpg】

*

“这是什么？”小男孩探过脑袋。

“相机。”

“这么小？院长给我们拍照的相机黑黑的大大的，还闪光。”

许岁无意给他科普相机的种类，举起相机给他拍了一张。

小男孩凑过去看，许岁拍的时候没跟他讲，他连笑都来不及，拍出来一副愣愣怔怔的表情，看起来蠢蠢的。

“删掉！”小男孩去抢相机。

小许岁往后一躲：“不。”

小男孩扑过来缠住他：“啊啊啊太蠢啦，删掉！”

小许岁置若罔闻。

“……我家有一只猫。”

“我知道啊。”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是说，你要不要看看我家的猫，”小许岁手心有些冒汗，“来我家。”

“可是你不是说你家的猫最近老是跑出去吗，饭点才回，我要回福利院吃饭的，不然院长要打我屁股。”

“这几天没有太阳，我家的猫应该会窝在阁楼上睡觉。”小许岁说，“你不是说想看吗。”

见小男孩没说话，许岁接着说：“我家还有很多糖果，也有甜牛奶。”

小男孩眼睛一下子亮了，疯狂点头。

“作为交换，不删照片。”

小男孩本来想说“好”，突然反应过来：“明明是你邀请我去你家的。”

小许岁：啧。

怎么突然变聪明了。

小男孩看了看许岁手里的相机，眼珠子咕噜噜一转，然后扯着对方的衣角摇啊摇：“把照片删掉好不好，我知道你最好了~”

小男孩嘴巴微微撅着，眼睛湿漉漉的，像一只毫无攻击性的小猫幼崽。

这家伙又在撒娇了。小许岁警铃大作。

小许岁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会撒娇的小孩，每次只要小男孩冲他撒娇，他就完全拿他没办法，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

“……给你。”小许岁黑着脸，缴械投降。

小男孩欢呼一声，抱着相机捣鼓。

小许岁捂着脸自闭了一会，就被小男孩拖过去教他怎么用相机。

“快快快，教我怎么拍照片。”

“这个按钮，短按对焦，长按拍摄。”

“对焦是什么？”

“……”

小男孩对着许岁咔擦拍了一张，然后嘟嘟囔囔：“怎么这样拍也挺好看……”

小许岁耸耸肩。

小男孩举着相机左拍拍右拍拍，什么小草小花小虫子都要拍一下，最后他跑过来牵住小许岁的手：“我想和你一起拍一张照，要怎么拍？”

小许岁看了一眼被牵住的手，没有挣开，而是也轻轻握住了他的。

“我试试。”

小许岁反手接过相机，伸长手臂，然后按下快门。

“咔擦”照片里只有半个小男孩。

他皱眉，伸长手将镜头往右偏了偏——这次拍得很好，两个小孩正好在画面中央。

身旁的小男孩早已经跃跃欲试：“让我试试让我试试。”

但是小男孩手拿不稳相机，不是拍得只有半个人入镜，就是糊得像两团人形马赛克。

小许岁：“……”

见小男孩有些沮丧，小许岁摸摸他毛绒绒的脑袋：“没事，等你长大就可以拍好了。”

小男孩满脸写着：明明你也是个小屁孩。

又玩了一回，小男孩突然神神秘秘地凑过来：“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小许岁面无表情地看向他，默许。

“你为什么不穿小裙子啊，家里人不给你买吗？”

小许岁：“……”

“诶诶你怎么走了？”

“那明天记得老地方见哦！”小男孩在后面喊。

*

“姥姥，我想剪头发。”小许岁一回到家就告诉姥姥自己的决定。

姥姥怔了一下，连忙笑着答应。

剪完头发，小许岁问姥姥可不可以去洗照片，而后者说只有县城里才有一家照相馆，今天太迟了去不了。

第二天，小许岁吃过午饭，发现大花果然还在阁楼上呼呼大睡。

他想了想，还是轻轻把窗户关上，并锁上了房门。

他的脚步难得有些雀跃，甚至有一点点迫不及待。

下楼时他想，那个小男孩发现他其实是个男生会是怎样的表情，吃惊？还是难以置信？

然后他看见了，妈妈。

思绪戛然而止。

“小岁，跟妈妈回去。”女人的语气很生硬。

许岁往后退，他不想走。

女人一把抓住他：“小岁，听话。”

手臂传来钝痛，许岁摇头：“母亲，再多呆一天。”

但是女人已经不想再等哪怕一分一秒了，她强硬地将许岁拽出房屋，塞进车后座，相片撒了一地。

后座的儿童座椅上，一个一岁多的女童哇哇大哭，女人赶紧冲进去将娃娃抱进怀里，好似哪怕再迟一秒这个娃娃就要碎了。

抱住女儿的母亲全神贯注地照顾着怀中细小的生命，没再看过她的另一个孩子，哪怕一眼。

****

许岁看着相机里的照片，想起了很多不愉快的往事。

那一天回到祖宅后，姥姥打来电话，说大花丢了。

后来他便再也没有见过那只猫。

而那个小男孩，多年后再次遇见，也早已经不认识他了。

记忆里小男孩的笑脸和杨晨淼笑着给他递牛奶的笑脸重合。

怎么长大了还这么傻。

许岁长长叹了一口气。

卡文，好伤，呜呜呜，想写甜甜的恋爱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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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三十九颗糖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