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亭酒肆。
青玄闪身进去时,台上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戏。
一出杀师灭道的《长生记》正唱到精彩处——那主角已遭妖邪屠观之祸,漫天大火里,戏中人号啕悲泣,戏外客击节叫好。
这里是关隘驿站,十年一届的论道大会即将于三日后在此地举行。
“哪来的叫花子?”
似是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道人,青玄被一声呵斥。
待青玄回过头去,一身云锦织就的月白道袍映入眼帘,来人仙风道骨,形容出尘,腰间环佩,令牌随主人动作轻撞,泠然作响。
定睛一看,“请天观”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请天观,如今天下第一大观,其门生遍布华境四海。
那道人形貌飘渺胜仙,出口的话却尖酸刻薄。
“挪远点,别脏了我的衣服。”边说还边拂袖掸袍,好像被什么脏东西玷污了似的,退开好几步。
一旁店小二见情势不对,忙上前赶人,边推赶青玄边圆场,“道长饶罪,怪我一时疏忽,倒叫这花子给偷摸了进来……”
结果他使了宰牛的气力,青玄也纹丝不动。
小二见撞上个硬茬,只能回头求助,讪笑着看向那道人。
那道人顿觉稀奇,论道大会在即,到处都是有头有脸的修行之人。各家虽道法不同,难免生些摩擦,只这天下百道千修,无人不晓“请天观”大名,眼前这乞丐衣着褴褛,形容沧桑,不知是哪家没见识的散修,眼见着还不避让。
他摘下腰间令牌,炫耀似的将那雕着“请天观”三个大字的令牌往青玄脸上怼。
青玄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拂袍坐定,后又拿起桌上酒盏浇剑,细细的拭去剑上斑斑锈痕。
这全然无视的姿态令那道人大为光火。
请天观门生,不论入室弟子,亦或者记名门生,都是自觉高人一等地存在,往常在外修行,只要亮出请天观大名,旁人俱是伏低,何曾出过此等没眼力见的人物?
他自觉被当众下了面子,恼羞成怒,手掌猛地抬起,作势要袭向青玄。
眼见着掌风袭来,就要触及到他的肩膀时,青玄终于动了。
电光火石间,他收剑入鞘,顺势横鞘在前,堪堪挡住了那道人的攻势。
那道人见一击不成,换了策略,斜身转圜间,手腕陡然下沉,指节灵活翻转,猛地袭向青玄腰间。
青玄暗道不妙,只觉腰间一轻,令牌便被人摘走了。
修道之人最重师承何派,一般都会随身佩戴师门信物,此人虚晃一招,目标竟是冲着他的腰牌来的!
青玄伸手试图夺回,那道人猛地一退三丈远,停身后便迫不及待地看向青玄那老旧的腰牌。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立马稀奇的睁大了眼。
“长……长生观?”
那道人似是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顿时乐不可支起来,语带嘲讽,“呦,长生观?”
其余修士闻听此言,顿时左顾右盼打听。
长生观?那不是十年前盛极一时的天下第一大观么?与今日的请天观相比也不遑多让,只可惜十年前因其门生违逆祖训,与妖邪私好,最后引狼入室,招得大妖屠观,一代名观就此覆灭。
巧了,正是台上这一出凄婉哀绝的《长生记》。
这名号太过古旧,以至于众修士一时竟没想起来。
那道人提高了嗓门,朝着戏台喊道,“别唱了。”
台上众角闻言停下表演。
那道人举着青玄的腰牌四处展览,极尽嘲讽之能事,“诸位道兄且瞧,这可是个稀罕人物呐。”
“这可是咱们的青玄道长。”
众人瞬间窃窃私语起来。
“青玄?那不是长生观的大弟子吗?”
“就是那个引妖邪屠观的罪魁祸首?”
“嘶——”
“这数典忘祖之人,竟还活着?”
眼见众人热议不绝,那道人得意一笑,继续嘲讽:“不知青玄道长今日大驾临此,有何贵干?”
青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莫不是来参加三日后的论道大会吧。”
“道长此番所论何道?”
“难不成要给大伙论一回背祖杀师,苟且偷生的道?”
那道人言辞尖刻,喋喋不休,话锋藏刀,仿佛要将被下了的面子尽数找回来似。
耳听众人沸议,青玄并不接话,只一个瞬步上前,劈手夺回了自己的腰牌。
他此来论道大会,本就不是为了此等琐事,而是为了等一个人。
确切的说,是为了等一只妖。
那九命猫妖,屠他满门,志在杀尽天下修道之人,且近年来四处作乱,凡有道士聚集之所,必引来其大肆猎杀。
此番十年一遇的论道大会即将在关外举行,届时大批修道者汇聚于关隘,青玄笃定,他一定会来。
青玄懒得与那道人多言,这客栈里的人,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自己与这猫妖交手多年,最知其深浅,他眼皮上抬,轻乜那道人一眼,起身推门而出,徒留身后众人。
那道人被他最后一眼看的毛骨悚然,莫名的梗了一口气,却还嘴硬的继续嘲讽。
“切,都沦落到今天这德行了。”
“还当自己是什么大师兄呢!”
青玄推门走后,便径自来到酒肆旁的枯树林中,席身坐在树干上,开始闭目养神。
“玄符令巽,引斗寻踪。”
他阖眼绘符,于虚空中掐了个寻踪诀,而后双手枕在脑后,仰身躺倒,任术法慢慢扩散,逐渐笼罩了方圆十里。
夕阳西下,黄沙漫天,伴着呛人的沙腥气,粗粝地直冲人的感官。
偶有一丝兽类的气息夹杂其中,青玄调动全身感官,仔细辨别着,不多时,一丝魅人的妖气,混着甜香,正慢慢地逼近旗亭酒肆。
果然。
他还是来了。
妖气缓慢渗入酒肆,不一会儿,酒肆内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到处是飞溅的血液,青玄无动于衷,亦没有救人的打算。
他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心怀天下苍生的傻子了。
引妖杀师,屠观灭道……
过往种种历历在前,如今的他,只不过是具麻木的行尸,靠着一丝想要复仇的执念,堪堪苟活于世。
不多时,猫妖现身了。
他刚杀的尽兴,此时正舔着沾血的指尖,慢慢收回兽化的利爪,殷红的血珠顺着他纤长的指甲滴答而下,一颗颗滴在沙化的土地上,像血色的珍珠。
待猫妖甫一收回利爪,青玄便驱散了铺设出去的术法。
猫妖立马警觉。
回身厉目而视,却正对上青玄的眼睛。
青玄冰冷看着他。
他还似自己记忆中那样,半分都没变。
万年不变的薄纱广袖袍,身上永远坠着绯红与珠金交错缠绕的衣带,透出若隐若现的肉色,月形的鎏金簪斜贯入发间,反衬得他脖颈修长,每每和自己意见分歧时,总是喜欢歪头撒娇,流苏轻摆,银铃叮当,显得暧昧又妖异。
如今他风华依旧,只是眼神里满溢着浑浊的杀气。
明明容颜半分没变,可青玄在他身上,却找不到当初那个单纯的影子。
这杀他满门的妖邪。
这位曾经的……挚友。
青玄开口了,“十年不见了。”
猫妖依旧厉目相向,戒备道:“你是谁?”
青玄一怔,他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景,或仇视,或辩解,却从未想过再相见是这般境地。
他竟全然忘了自己。
那……那长生观上下数百条人命,都算什么?
杀过就忘的蝼蚁么?
青玄面上表情逐渐崩塌,他声音发颤,咬牙开口,每一个字都似有千钧重般,道,“你问我么?”
猫妖神色淡漠,不语,似是在等他回答。
青玄恨极,往日种种再次浮现脑海。
少年微末之识,一场意外令二人结识。
青玄爱笑爱闹,少年意气心比天高,而猫妖性格虽冷,但本性良善。虽性格迥异,但二人志趣相投,渐结为挚友。
彼时,祖师有训,人妖殊途,但因着猫妖的缘故,青玄固执的认为,人妖并非势不两立,这世上之妖也并非都是戗害生灵的凶恶之辈。
他亲切的给他取名叫“小猫”。
十年前的论道大会甫一结束,青玄便迫不及待地回山,准备向师父们申请,带小猫一同入世修行。
少年人的情总是真挚热烈,喜欢谁就想天天粘着谁。
本以为迎接他的会是小猫虽傲娇面瘫,但别扭同意的脸。
结果只见到了漫山的大火,听得满门尽灭的噩耗。
那晚的血色一直印在他脑海里,十年如一日,折磨得他夜不能寐。
山下的人都说,只见到一只九尾妖猫,他浑身是血,形迹疯魔,屠了整个长生观。
如今十年后再见,他说,你是谁?
“你烧我观宇,杀我满门!”
“现在你问我,我是谁?”
青玄恨到心痛,十年苦寻,满观恩师的血海深仇,最后却如蝼蚁一般,被人轻飘飘的淡忘了。
猫妖表情纹丝未变,瞳孔依旧空洞无波,仿佛他说的另有其人。
“小猫。”青玄开口。
猫妖听他这么唤自己,眼神终于有了些许的触动,表情逐渐失去了原有的淡漠,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不受控制的冲出来。
他猛地摆了摆头,想甩掉这讨厌的感觉。
青玄慢慢向他走来,语气痛惜又难过,道,“为什么?”
猫妖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炸掉了。
“你我多年挚友。”
“为什么?”
一句句质问如重锤一般砸在猫妖心头,青玄的质问声步步紧逼,让猫妖怒从心头起,他头痛欲裂,使劲摇头,月簪上流苏猛晃,金属的撞击声在此刻听起来尖刻无比。
“别说了!”
语罢,猫妖猛地推开了他,利爪尽出,瞬间便在青玄的肩头留下三道深可见骨的抓痕。
眼见着下一招就要到身前,青玄旋身避开,探手到腰,脏污的道袍翻飞——长生剑出鞘!
利爪擦过长生剑,刺耳的刺啦声震得人耳膜一痛。
猫妖见攻势被挡,立刻收爪卸势,与此同时他身上衣袂翻飞,绯红与珠金的衣带瞬间延长,如游龙般舞动起来,就要向着青玄缠缚上来。
青玄躲过袭来的衣带,依旧厉声质问,“为什么!”
他这一句句痛彻心扉的质询,将猫妖刺激地只想疯狂反扑。
猫妖猛地俯下身形,口中溢出危险的嘶鸣,阴鸷抬眸,与此同时身后九尾尽出,疯狂摆动,妖冶又诡谲。
他眼中眼白翻涌,瞳眸倒竖,眸中如淬毒般阴狠,全无神智。
已然是入魔了!
他化为半妖形态,蓄力后的身体如离弦之箭般朝着青玄扑来,妖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线条。
青玄见此情状,赶忙提剑去挡。
谁知猫妖立马借势转身,衣带带着破空之声从侧方袭来,猛地勒住了青玄的脖颈。
他纵身一跃,穿过枯树丛,转圜间青玄直接被他吊在了枯树上!
猫妖双手收紧,竟是想活活勒死青玄。
青玄被勒得面色紫涨,用尽最后的声音挤出一句,“长生——!”
长生剑应声而动,霎时间斩断衣带。
青玄未来得及受身,重重摔倒在地。
还未等他缓身,猫妖再次袭来,此次攻势更为凶狠。
直取他心脏而去。
“嗤——”
利爪深深陷入皮肉,而这一次被攫取的,是心脏。
血液飙出,溅了猫妖满脸,就在猫妖以为胜券在握之时,异变陡生!
飞溅而出的血液中似是被下了咒法,猫妖如被操控了一般,行动变得迟缓,青玄等的就是此刻!
他猛地掐诀起咒。
“血祭阴阳,令行禁止。”
“玄符令金,百剑结阵!”
狂风骤起,黄沙被裹挟着疯狂转动,长生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控制着腾空,片刻后在术法的加持下,化为百道虚影,随着术法的持续,虚影凝实,剑周泛着冰冷的青光,停顿片刻后,猛地从不同的方向朝着二人刺来。
百剑穿心阵!
穿心,碎魂,再无往生。
利剑穿透二人皮肉,冰冷的剑锋从胸膛贯出,带出滚烫的血。
猫妖动作停滞,似是现在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见他瞳仁慢慢变得清透,逐渐回到眼眶。
记忆逐渐回笼。
迷茫慢慢散去后,痛悔浮现。
他低头看着贯穿胸膛的利剑,复又抬起头逐渐望向气息渐弱的青玄,嘴唇不停颤抖着,似是想开口解释些什么,却最终没说出口。
解释什么呢?解释自己是因某些不可名状的原因,才被心魔支配,忘记了所有事情吗?
可屠观是真,灭道是真,这十年来,百千无辜的修道者命丧他手,这也是真。
现在甚至还杀死了青玄——这个他唯一的人类挚友。
桩桩件件都是无法清偿的血债。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最后他嘴唇微动,只嗫喏了句,“抱歉……”
妖化的身体慢慢缩小,最后化为原形,逐渐地没了声息。
青玄感受着怀中猫逐渐变得冰冷的身体,他看见了小猫眼中一闪而逝的清明,他明白他清醒过来了,他也听到了那声道歉,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师父总说人妖生来殊途,但他们偏逆天而行。
一切都是因果。
钝痛从伤口处传来,青玄的意识逐渐涣散,他彷佛回到了十年前。
论道结束回山那天,他穿了新的道袍,还买了小猫最爱吃的米糕。
穷道士没什么钱,只能到处摆摊起卦,顺带替人作些小法事,他拿着攒了很久的卦金,请山下的匠人打了一双鸳鸯佩。
他想说,我会向师父们请求,带你入世修行。
他想说,其实……其实我不止把你当成挚友。
但千言万语,都随着那场大火,一起烟消云散了。
思绪回笼,青玄从怀中掏出寻缘线。
那时的自己道行尚浅,偏又自信的要死,总想在小猫面前得瑟,结果被乡间野妖揍得满头包。
小猫将一根名叫寻缘线的法器赠与他,一张精致的冷脸傲娇嫌弃:“此物凝我心血所化。”
“打不过就来找我。”
“蠢道士。”
往事历历在目,斯人已逝,寻缘线却一如往昔。
青玄握着寻缘线,指尖轻颤,片刻后将寻缘线系在二人手腕,逐渐没了生息。
寻缘线发出耀目的红光,二人相拥倒下,殷红的血自身下渗出,浸染了关隘黄沙,脏污的道袍和绯红的衣带交织,似诉着阴差阳错的悲,渐掩于风中,沙化成枯骨。
天地间只余一柄无主的长生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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