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营房里的空气带着午后特有的沉闷,循环系统送出的风有气无力地扫过桌面。赵循野正对着光脑整理作战记录,忽然一团柔软的阴影罩了过来,夏小雨举着枕头挡在她面前,发梢还带着刚洗过的潮气。

“来一局?”她晃了晃手里的枕头。

赵循野放下光脑,指尖在冰凉的金属桌面上顿了顿:“没力气。”

“就玩五分钟。”夏小雨不依不饶,用枕头轻轻拍着她的胳膊,“你看这枕头都快发霉了,总得让它活动活动。”

赵循野叹了口气,抓起旁边的备用枕头应付着挥了两下。羽毛在气流里懒洋洋地浮沉,夏小雨的攻势却突然慢了下来,枕头垂在身侧,刚才还发亮的眼睛迅速黯淡下去,像被掐灭的烛火。

“算了。”她把枕头扔回床上,发出一声闷响,“确实没意思。”

营房里恢复了寂静。

“你说,”她忽然开口,“我们怎么变成这样了?”

赵循野没接话,只是转头看向窗外。

“才一年多啊。”夏小雨掰着手指头数,“好像过了半辈子。我还记得我一模考试失利,躲在被子里哭了半宿。那时候多好啊,以为天塌下来也就是考砸了,现在才知道,原来真正的天塌下来,是连哭的地方都没有的。”

那些曾经以为会永远铭记的日子,那些争吵、欢笑、偷偷藏起来的零食和深夜的窃窃私语,如今回想起来竟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又遥远,仿佛只是一场冗长而不真切的梦。而眼前的磐石基地,这冰冷的金属墙壁,这身笔挺却沉重的军装,才是伸手可触的现实。

“对了,”她含混不清地说,“这两天磐石基地来了批新的华夏新兵,好多陌生面孔。”

“嗯?”赵循野抬了下眉,“是和我们一批征召的?还是后来补的?”

“听说是后来征召的,比我们晚了半年多。”

赵循野很快在食堂里见到了对方。

那也是个华夏面孔的女人。但是她大了三五岁,身材高大,轮廓硬朗

“我叫颜文艳,地球地球过来,分配到磐石基地。”她自我介绍道,但目光落在赵循野身上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厌恶,“早就听说过赵上尉的大名,在战场上处理尸体的事情,真是‘果敢’啊。”

她特意加重了“果敢”两个词,语气里的嘲讽像针一样扎人。

“刚到基地,就先打听这些?”赵循野平静地回视她,“看来消息传得很快。”

“不是打听,是作为华夏军人,必须知道什么是底线。”颜文艳寸步不让,“战场失利可以接受,但用那种手段......”

“那你知道人体实验的事情吗?”赵循野突然打断她,盯着她的眼睛问道。

颜文艳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人体实验?什么人体实验?我从没听说过。”

看来她确实是后来征召的,很多事情都不知道。赵循野心里了然,摆摆手,“没什么。你是后来征召的?比我们晚了半年?我们只和地球联系了一次,知道的有限。能说说后来都发生了什么吗?”

颜文艳点点头,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地球的情况变化很快,苍蓝号降临之后,一切都乱了套。乱哄哄的,到处都是恶**件。抢劫、暴动、恐慌......绝大多数国家都乱起来了,只有咱们华夏还在竭尽全力维持秩序,但人心浮动,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刚开始的时候,超市被抢空,加油站排起长队,网络上全是恐慌的言论。有人说苍蓝号是来毁灭地球的,有人说是来拯救人类的,各种阴谋论满天飞。后来,随着一批又一批18到25岁的青年被带走,家属们闹得更厉害了。”

“家属们......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在媒体上哭着哀求,希望能把孩子放回来,我觉得他们去求神拜佛,都比在媒体上哀嚎好,还有说孩子是为了地球、为了人类牺牲的,号召大家支持联邦的征召计划,想要些好处的,拿国家政府补偿的,也有说你们这些先走的人是叛徒,是被外星人收买了,各种难听的话都有,咱们虽然没有大乱套,你只是维持个表面光鲜罢了,大家都人心惶惶的,也是。都什么情况了,哪来的主心骨呢。”

她看着赵循野,“我跟你说这些,并不是认同你的做法。恰恰相反,我觉得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丢掉作为人类的底线。”

“那你觉得,联邦征召这么多华夏新兵,是对的吗?”赵循野问道。

“当然是对的。”颜文艳立刻回答,“这是保护地球的唯一方法!你想想,如果虫族真的入侵地球,入侵银河系,以人类现在的实力,根本不堪一击。只有加入联邦,跟着他们学习技术,提升战力,才有一线生机,这也是国家宣传的。”

她的话掷地有声,仿佛已经看到了人类战胜虫族的未来。但赵循野却从她那慷慨激昂的语气里,读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自卑感。

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像一个人在面对绝对强大的对手时,虽然嘴上说着要努力奋斗,要迎难而上,但骨子里的无力感却怎么也藏不住。赵循野忽然想到了历史书上写的,旧社会的华夏面对西方列强时的那种无助和绝望。

可现在的情况,比那时候还要糟糕。西方列强再强,和她们至少还是同一个物种,有着相近的文明等级。但面对虫族,面对那些掌握着她们难以想象的技术的外星文明,她们之间的差距,恐怕不是几百年、几千年能弥补的。

那种庞大的技术代差,就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她们拼命奔跑,可能穷尽千年之力,也只能摸到人家的脚面子。这种绝望,无法言说。

颜文艳还在说着什么,大概是人类如何团结,如何在联邦的带领下提升战力之类的话。

是啊,她们都在努力,都在挣扎,都想保护自己的家园。可当对手强大到让你连仰望都觉得奢侈的时候,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慷慨激昂,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赵循野想到了自己一年前还心存幻想,说不定能完完整整的回到地球,夏小雨还等着回去参加高考呢,其实这一年,她根本不知道其他人都怎么样了。

磐石基地的风,依旧在窗外呼啸。

而她们这些远离故土的战士,就像风中的蒲公英,不知道未来会飘向何方。

赵循野地看向窗外,颜文艳似乎也感觉到了那股悲伤。

赵循野似乎不是传闻那样的冷血。

“外星人也是人。”

“噗嗤……抱歉,没忍住。”

颜文艳脸色难看,端起餐盘,“我先走了,你好自为之。”

中央厨房的蒸汽裹着食物的香气,卫恬系着沾了油渍的围裙,正利落地给餐盘盛上营养膏。金属灶台的嗡鸣里,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熟练

没人知道这笑容底下藏着什么。磐石基地的警报声偶尔会穿透厚重的墙壁钻进来,每次听到,卫恬的手就会猛地收紧,直到那声音消失,才像卸了力似的松口气,继续埋头盛饭。她太清楚自己在逃了,逃开那些血色的日常。在这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能盖过所有噩梦。

直到那天下午,物资运输车带来消息:前天去三号星执行任务的小队全没了。

他她识那队人里的三个,上个月还凑在厨房角落,偷偷跟她说要家乡的辣酱,要她试着做些来。

午餐时间结束之后,赵循野才和卫恬有机会说话,一年不见,卫恬瘦的吓人,她原本可是个胖胖的姑娘。

脸上的笑意全没了,眼睛红得吓人,像只被暴雨淋透的兽。没等赵循野开口,卫恬突然就蹲下去,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哭声闷在膝盖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断断续续的。

赵循野站在旁边,晚风卷着她的披风衣角,猎猎作响。

“我听说你回来了,真好,你还活着。可是他们就回不来了!”

她想说点什么——说“会好起来的”,说“他们是英雄”,说“我们都一样”——可那些话到了嘴边,却像被冻住了似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沉默地看着卫恬颤抖的背影。原来人是会失去安慰人的能力的,就像钝掉的刀。

卫恬哭了很久,直到嗓子哑得发不出声,才慢慢抬起头,她看着赵循野,吸了吸鼻子,“我……我不是想让你安慰我,我只是不知道向谁说。”

赵循野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哭完好像就好多了,”她抹了把脸,带着点自嘲,“你说这算什么事儿啊。”

赵循野又点了点头。

不管卫恬说什么,她都只是点头。

后来卫恬把她带到了酒窖。

厚重的金属门后,阴凉的空气里飘着股酒味。架子上排满了罐子,标签上歪歪扭扭写着日期,最早的那罐,刚好是她调来厨房那天。

“躲了一年,就干这个了。”卫恬摸着一个圆鼓鼓的罐子,“是不是特没用?”

没等赵循野回答,自己先笑了,拿起旁边一个开封的罐子,仰头灌了一大口。酒顺着嘴角往下淌,她抹了把嘴,眼神有点飘。

“其实我根本不爱喝酒,”她咂咂嘴,酒液的辛辣让他皱起眉,“但好像成了习惯。你看啊,一难受就想喝点,好像喝了就能好过点似的。是不是以前的人也不愿意喝酒,但是难过的事情多了就想喝醉似的。我以前没喝过酒,觉得这玩意有什么好喝的?不如喝点酸奶,但是现在我没有酸奶啊,联邦的人说我们什么的剥削动物!!!说什么地球上的奶牛,都是哺乳期幼崽被杀掉了做成胎牛皮,奶牛一生都在不停怀孕不停被屠杀幼崽,奶牛好可怜!循野,奶牛好可怜,我一直以为奶牛是天生就会产奶的,就和鸡成年了之后就会下蛋一样!我也好可怜,我就只能喝酒了。”

卫恬呜哇大哭,抱着赵循野的小腿,罐子被她重重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等我回地球,”卫恬突然抬起头,“我要告诉所有人——痛苦的时候喝酒,一点屁用都没有。”

赵循野站在罐子的阴影里,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又一次,用力点了点头。

“我真是听不下去了。”门口突然炸响一个粗嘎的嗓音,“你们女人就是磨叽。我还不想战斗呢,还不得硬着头皮上?”

赵循野转头,看见个铁塔似的青年堵在门口,阴影把半个酒窖都罩住了。她盯着那张脸看了三秒,才从记忆深处捞出个名字——李摩。

和一年前在新地球基地的样子判若两人。

那时候的李摩还是个清瘦少年,瘦得能被风刮跑,白衬衫套在身上晃荡,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可现在,他至少拔高了二十厘米,肩背宽得像座山,手臂上的肌肉块贲张,道狰狞的疤从额头劈开眉骨,斜斜划过鼻梁,直抵下巴,把原本清秀的五官割得支离破碎。

“你的手……”赵循野的目光落在那截机械臂上。

“被蠕虫咬掉了呗。”李摩满不在乎地活动着金属手指,“那鬼东西最恶心,它一口就把我整只胳膊嚼碎了,你遇到了要小心,他们是从地里钻出来的。视力几乎没有,就是个瞎子靠声波定位。”

他说的蠕虫是近期频繁出现的中等虫族,体长约五米,圆柱形躯体直径一米左右,头部没有眼睛,却长着一圈环状利齿,能喷射强酸液,最可怕的是它对活物气息极其敏感,哪怕藏在几十米深的地下,也能循着热源找到目标。

李摩转头扫向酒架,突然眼睛一亮:“你小子藏着这么个好地方?”他大步过来,随手抄起瓶酒拧开塞子,咕咚灌了一大口,随即猛地啐在地上,“呸呸呸!这玩意儿是酸的?你酿的是酒还是醋啊?”

“还发酵久呢。”卫恬红着眼睛瞪他,“你别往地上吐啊!脏不脏?”

“我昨天刚从虫族排泄物里钻出来。”李摩扯着领口往自己身上闻了闻,满不在乎地笑,“一群虫子从我身边爬过去,要不是我机灵,钻进粪堆里,现在早成它的加餐了。你闻闻,我身上还有味儿呢。”

卫恬吓得连连后退,后腰撞在酒架上,碰得罐子叮叮当当响:“你走!别靠近我!”

李摩却故意往前凑了两步,“怕什么?能活着闻见臭味,总比烂在虫族肚子里强,是吧?”

……

“我怎么喝不醉。”李摩拎着酒瓶子疑惑地问。

“是进化药剂,”赵循野说,“它强化了代谢能力,你们以后很难喝醉了。”

话音刚落,卫恬突然又哭了起来。

她不像刚才那样压抑着抽噎,而是猛地抱住膝盖,后背拱得像只受了伤的虾,哭声里混着断断续续的嚎叫,又尖又哑,真像只被挤了□□腺的猫。

“你会不会安慰人啊?会不会啊?”

药剂早已把她们改造成了精准运转的机器,连醉酒这种人类的软弱都被剥夺了。

“我可是被联邦选中的战士,”卫恬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嘟囔,“要保卫银河系,保卫太阳系,还有地球,华夏,每一个人类……为了人类的未来……”

赵循野走过去,伸手按住她汗湿的额头。她的皮肤滚烫,带着酒气和泪水的咸涩。

“我看你是有点醉了。”

卫恬一把挥开她的手,眼睛瞪得溜圆,“你不懂!这一年来就我一个人在这儿!其他人都上战场了!”她的声音突然发颤,“我每天都愧疚得要死,想跟你们一起并肩作战,但是我怕啊……你说我这种人,怎么会被选成士兵呢?我既不英勇,也不无畏……”

她说着说着,声音又哽咽起来,却没再嚎啕,只是用手背使劲蹭眼睛,蹭得皮肤发红。

赵循野又灌了口酒,看着她蜷缩在地上的样子,忽然觉得那罐酒的辣味好像漫到了眼睛里。她没再说话,只是把手里的酒递了过去。

卫恬愣了愣,接过来,也不管洒没洒,仰头又是一大口。

李摩看着她发癫,又是冷笑几声,一年不见,他也变了不少。

原来……似乎挺沉稳的?

赵循野回忆,但她记不清了。

“你原来是个艺术生是吧,练器乐的?”卫恬说,“残废了还能弹琴吗?手指比胡萝卜还粗吧?”

赵循野想阻止,两人已经扭打在一起。

“你们两个……”赵循野瞠目结舌地看着两个人打着打着就用牙齿咬对方的嘴,卫恬还抽空朝她猛挥手,只是从下往上挥的。

赵循野眼神直愣愣地盯着二人几秒,直到李摩也开始从下往上地挥手驱赶她,她这才离开。

赵循野被某种难以言说的荒谬感包裹着。

夏小雨眨巴着眼,一脸‘你问的是什么鬼问题’?‘老天性教育别让我来干啊’的无语,“嚼嚼嚼……”

“啊,怎么了?”

“在新地球的时候他俩多说一句话都嫌烦,这才多久……”

“没多久啊,”夏小雨把削好的果肉递过来,“从新地球到磐石基地,我们一起躲过大蟒蛇,一起被虫群追过,他们俩还一起在磐石呆了这么久。再说,他俩成年了吧?李摩比我们大两岁,卫恬去年生日过了二十了。成年人谈恋爱,你激动什么?”

“不是谈恋爱的事,他俩上一秒还打得你死我活,下一秒就搂搂抱抱,这正常吗?”

“怎么不正常?”夏小雨挑眉,舌尖舔掉唇角的果汁,“人在压力大的时候,食欲、□□、暴力不都是发泄的方式吗?”

她突然凑近,压低声音:“再说了,在学校的时候,除了你这个眼里只有知识的,谁没谈过啊,我还……”夏小雨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猛地咳嗽两声,耳根泛起可疑的红,“总之,这很正常。”

“可他们也不能当着人的面……”

“嗤——”夏小雨突然笑出声,用胳膊肘撞了撞她,“你这人真有意思。”

或许真的是她少见多怪了吧。

夏小雨又偷瞧她一眼, “回头再跟你讨论成年人的事。”

她摇摇头,还是年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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