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冰棍

矿山的沙土将带有裂缝的桌子蒙上灰,老人端着牛肉面从屋子里头走出来,王硕将筷子上的塑料袋褪下,插进碗里,呼哧呼哧吃着面。

“哎,老人家。这矿场原来是啥样的啊,我们向您打听个人,李栋强,您听说过吗?”

老人头上蒙着块黄布,将手伸在耳边,皴裂的黑皮脸费力地睁开眼睛。

“老人家!您见过这个人没有!”王硕加大音量。

油腻腻的桌子上摆着李栋强新闻采访的报纸,体型微微发胖的中年男人,系着红领带和周围人笑眯眯地握着手。

老人摇摇头,蹒跚着诺着步子往屋里头走。

“哎,果然,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很难找了。”滕樱用筷子戳着牛肉面,一手托着腮帮子。

“吃吧,不好吃也吃点,不知道下一个饭店在哪了。”王硕拿出一瓣蒜,咔嚓咬了一口。

滕樱重新低下头,勉强吃了几口。

屋里头的大铁桶烧着热水,哗啦啦的蒸汽往外冒,扯好的面条放进锅里头,咕嘟嘟涌上的热水将面条吞没。老人有些驼背,拿着筷子搅和着面条。

“许大妈!两碗牛肉面。”

过来的两个人背着箩筐,脸上黑黢黢的,在桌子上坐下。左边的男人欠着身子冲里头大喊,老人也回了一声。

“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啊。”

“是啊,矿场开的时候,辛苦是辛苦,日子有个盼头。”

“行了,吃饭吧。”

男人的指甲很短,指甲缝里藏着淤泥,剥开蒜皮,将安全帽摘下,白花花的面条送进嘴里头。

“整点?”

“不了,一会还得干活。赶紧吃了赶紧走。”

王硕看见两个小孩吃饱了,就去结了账,从包里头拿钱包的时候,报纸掉出来。戴着橘色安全帽的高个儿放下筷子弯腰捡起来。

“谢谢啊,兄弟。”

“害,客气。呦呵,这不是于强嘛!呦呵,出息了。你看看。兄弟,不介意吧?”

王硕点点头。

矮个儿拿起报纸,面条差点塞进鼻孔:“我我我我靠,打上领带了,这都认不出来了。”

“兄弟,这人你们认识?”

高个听到这激动起来:“呦呵,哪儿能啊,这谁能不认识啊。我们村名人啊。这么多年不见,没想到出现在报纸上了。”

“你们平时没有联系吗?照理说,他应该很有名才对啊。”滕樱从王硕的身子后头探出脑袋。

“谁关心人家的事儿啊,忙着讨生活,关心别人事儿的,肚子都不饿。是不是啊二牛?”高个儿说道。

“是是是,忙一天了,回家就倒头睡觉,哪有空搭理他啊。”矮个儿吃着饭也不消停,边说边吃,声音嘟嘟囔囔。

“你给我们讲讲他的事儿呗。”滕樱问道。

“行啊,丫头。”

时间拉回那些年的冬天,那时候,矿场还开着,黑色成堆的铁矿上头铺着白茫茫的雪。

白帽子站在高处拿着图纸对着另一白帽一边比划,一边说着什么。不远处挖掘机履带裹挟着灰土往前走,黄帽子拿着铁锹一铲子一铲子往上铲土,挖掘机的铲斗拉着狂土堆在小山上,哗啦啦滑下来一大片。

李律站在狂堆上,面色凝重。食堂冒着热气,将玻璃蒙上一层雾,往下淌水。李律从铝制饭盒里头夹着白菜,咬着馒头。左边摆放着文件签着他的名字。

李律坐着缆车,头上戴着矿灯照射着墙壁,伸深处似乎滴答滴答淌着水。等落了地,一脚踩下去,将将够到雨靴的边儿。

“李总,您看,这还有三个月就可以完工了,将排水弄完,就可以开采了。然后这儿。”

李律顺着刘工的视线往远处看,带着矿灯将手撑住支架,脸上黑黢黢和墨水似得涂了一片。绿帽子拿着钢管敲了敲,发出闷闷的响声:“一定注意安全,要是没整好,可是要罚款的,我们事都说道前头。”

锚杆支护加网法,网被撑成奇怪的形状,不实时发出震动,轻轻掉下细小的矿渣。钢板支撑的空间仅能容纳一人通过。

“然后,这儿是输送机,已经差不多了。”刘工往前头走着,带着李律。

附近的村口贴着彩色的墙纸,用浆糊站在红砖上,派来的人偷懒,有的角没贴好,风一吹就哗啦响,要是风在大点就给吹跑了。

招聘:一个月2000,包吃住。需要下矿,有意电联。

于强将分纸从墙上揭下来,微笑着对妹妹说:“以后就能过上好日子了。”于老二眨了眨她的眼睛,看着于强,没明白什么意思。

于强呆了一下,牵着妹妹的右手松了松,他咽了口唾沫,蹲下身子,摸了摸她的头。放慢语速,一个口型一个口型说。

哥:(大拇指伸向自己)

可以:(两个拳头上下晃悠)

让你吃上肉,穿上花衣裳了

想到这里,他不知道怎么表达,吃,要怎么去说,突然间,他想起在村长家看的大头电视机演的动画片,用食指伸向嘴巴,吸进去一大口冷空气,腮帮子鼓的老大,然后嚼了嚼。

好日子,就是吃上肉,穿上花衣裳。

于老二嘴巴啊啊讲不出话,只是笑。她牵着哥哥的手,一个装作大人的孩子,和另外一个孩子,拎着打的酱油瓶,拿着粉色的单子,踩着余晖往回走。

“于强!你又带着你的傻妹妹出来!哈哈哈!”

“于强,你妹妹晓不晓得男人的jiji是什么,会不会和你娘一样!哈哈哈哈哈哈!”

“以后你妹要是卖,先记得我!我多给钱!”

村口的树下头有着几个穿着白背心的小子,一个趴在树上,一个站在树下,后头还跟着一只大黄狗。

“汪汪汪——”

于强想学书里头的扫堂腿,他只能就近捡起一块石头,大腿猛地用力,带起一阵烟,古铜色的脸上浮起一片红,石头猛地砸向几个小子,他们早已经没了影,有个人跑的太快,拖鞋还掉了一只。黄狗见人跑了,也把汪汪声换成小声的呜呜。

于强还没适应哑了的妹妹,那天夜里头下着雨,他背着妹妹走了十几里路,到了医生那里,医生穿着白大褂,摸了摸妹妹的头,然后医生闭上眼睛,摇了摇他的头。妹妹的头很烫,能够煮熟鸡蛋。

于强不知道药瓶子里头能装粉色的药,固体的,粉末的,液体的,都灌进妹妹的喉咙里头。

天晴了,妹妹也说不了话了。

他站在村口,尘土飞扬,第一次觉得,妹妹听不见也算是一件好事。医生和他说,妹妹不能激动,喘不过气的时候就按按钮,白瓶子里头的药就能起作用,能救妹妹的命。

妈妈的身子靠在墙上,脚搭在凳子上,闭着眼听停在枯树上头的乌鸦叫唤。于强从墙根抄起棍子,冲着数上捅,黑色的乌鸦扯着嗓子飞走了。

妈妈摸了摸于强的脸蛋,她的眼睛始终看着门口,希望那双黑布鞋重新踏进来。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只有枯木一直立在那,不开花,也不结果。

“你带着妹妹去买冰棍。晚点回来,去河边玩。”

于强拿着钱,握着手里的票子又带着妹妹出了门,右边长着黑痦子的男人贼眉鼠眼地踏进门槛,然后抱住妈妈,大手握住妈妈的胸。

“别等了。他不回来了。再怎么样也不是个骚蹄子。”

于强的捂着耳朵,带着妹妹偷偷从墙根底下溜走了,这是他第二次觉得,听不见是一件好事。

小卖铺的大妈递给他冰棍,只有一根,他弯腰给了妹妹。妹妹盯着眼睛看着他,他伸开右手摇了摇。妹妹小心翼翼地舔了舔,然后递给于强,于强不吃,妹妹扭扭身子。

“你就吃了吧。”

突然间弹弓射进来,将玻璃打了个粉碎,玻璃渣四处飞溅,于强那时候觉得,时间过得很慢,玻璃将原本的世界打个粉碎,里头出现不同的人,有愤怒的大妈,有捂住耳朵蹲下身子发不出声的妹妹,还有染着黄毛拿着弹弓的偏头小子。

冰棍掉在地上,糖水化了,湿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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