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驱散了林间最后一抹雾气。
马车及卫队穿梭林间,带起烟尘无数,又惊飞燕雀。
“为什么会这样?”护卫望舒抱怨道。
“一直来都是这样。”哥舒令文端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说到底,也是之前留下的祸患。”她说,“当年哥舒部的老汗王称了臣,于是……”
倏然间,她睁开眼。
刹那,箭裹挟着风声,穿透车帘,笔直的剁进车,擦着她的耳畔,正中后壁杏黄色的装潢。
“大胆。”望舒小臂一展,飞身而出,踩着车辙,望向来客。
那也是一队骑兵,黑甲迎日光,为首的女子策着枣红马,只穿了便服,手握着弓箭,显然,胆大妄为的正是她。
对望舒来说,这应当是一个陌生面孔,可她却觉得那位女子眼熟。
女子年岁不大,二十余岁,圆脸,桃花眼,面颊上还嵌着梨涡。
虽一时想不起此女身份,她仍呵斥道,“放肆。”
那女子笑道,“我吗?”
“望舒,不得无礼。”主人命侍女打起帘。
哥舒令文沉静望向来人,“岑将军。”
“冒昧来访,丞相不见怪吧。”岑霜野此女,人不如其名,或者,她的南朝本名宛如更契合她一些。
“请。”她打了个手势。
岑霜野蹦上车,坐下却又不说话,只是托腮看着她。
“听闻旨意是要你不得出北州。”哥舒令文可没那么多闲工夫,她等了会儿,见岑霜野不开口,就冷冰冰地说,“你为何来这里,这会儿又不怕上城治你的罪?”
“我不喜欢你。”岑霜野起身,把钉在车上的罪证取下来,把玩着箭簇,“当然,我也不喜欢上城的那位,”她垂下眼睛,看着哥舒令文,“但是有一桩事我是支持上城那位的。”
“那就是,”她把箭支放回了绑在小腿上的箭筒,“无论我们之间怎么分赃,是能心平气和的坐下谈,还是压根儿谈不拢,再燃烽火,这都是后话,首先,他们得死,否则,你夜里睡不安稳,我也害怕某个晚上我从梦中醒过来,上边趴着一个男的,我的贞洁可就没有了,我们南边的人把这种东西看的可重了,说不准我会羞愤/自/尽呢,那谁来镇守北州?”
“你有那种东西吗?”哥舒令文冷漠地讽刺道。
“要这么说,你应该称我为母亲大人。可真失礼,”岑霜野莞尔,她素来就是这么地无耻,“小老婆也是夫人呢,再怎么说,我在你娘心里的地位还是比你爹要高些的,”仿佛生怕她不生气,还特意比划着,“高出来一个正二品总督。”
“那我也只能说,”她看着岑霜野,“你很没品,喜欢那种人。”
“彼此彼此,”岑霜野回敬道,“你托生到那种人的肚子里,是没打点好阎王爷吗?”
“忘记打点了。”哥舒令文说,“你就为了来说这些混话?”
“当然不,”岑霜野又坐下,她曾自述自己是有点小毛病的人,她不能老实坐着,必须一会儿站起来喝点茶,一会儿溜达溜达,就算是端坐着,小动作也多的离谱,“我在拉拢你。”
“拉拢我?”哥舒令文失笑道。
“我不知道她会给你怎样一个开价。”岑霜野斟酌片刻才开口,“她在这时候罢免了双双,估计可能派双双来漠东,但我觉得她不会让你在漠西当首辅。”她一一跟哥舒令文分析着,“但哥舒部本是漠东之主,她应当不会做的太过分。”
“你不妨把这话留给哥舒璇。”哥舒令文冷笑。“他现在改名叫肉丸了。”
这不能给岑霜野带来任何触动,她只是歪头笑道,“你又为什么保东哥?”
“不为什么,”她已经不想理岑霜野了,“这个理由你可以接受吗?正如你所说的那样,她给我的开价,绝对不会仍是丞相。”
“那就是谈不拢了。”岑霜野叹道,“说真的,这些东西,到底怎样的价码,弄死东哥再谈才合适。况且,你以为你在东哥那边能讨到好吗?”她又说,“他如今许你种种僭越,不外乎他把最后的赌注押在你身上,赌你能打败茉奇雅,要是你输了,茉奇雅不会给你好脸,要是你赢了,东哥会将你鸟尽弓藏,你还不如装装病,哪怕说我今天把你吓到了也好,让东哥自己亲征,输赢两边都心服口服。”
“是她要你来做说客吗?”哥舒令文猛地抬起视线。
“啊呀,”岑霜野笑起来,“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她摊开手,“其实不是。”她说,“我对我的士兵也有感情,就算死,他们也应该死得其所,而不是死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她丢下令牌,“我只是来告诉你,如果你坚持要我将北州兵马移交给你,我只能把男的都给你。”
果然,哥舒令文用一种恨不得杀了她的目光凝望着她。
“那我还打什么。”哥舒令文摇头,她千年不变的神情终于有了些许的变化,“我直接上吊快一些。”
“你看,”岑霜野道,“你也知道,谁能用,谁不能用,所以我说,攘外必先安内,要不先跟茉奇雅合作,把家里打扫干净了,再说别的。”
“一半。”哥舒令文咬牙切齿说道。
“你真黑心。”岑霜野叹道,“算了算了,那就一半。”此刻,她像一个吝啬鬼,一毛不拔铁公鸡,心疼的要死,“多一个都不行。”
“你本来的计划不就是这样么。”哥舒令文又变回原来那副爱搭不理的模样。
“那当然,一个人我都没多带,”岑霜野可耻的认了,她还深思熟虑一番,“我不算啊。”
说罢,她打起帘,振臂一呼,“诸位,来,见过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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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娜最讨厌月信,她痛经,每到这个日子,只能缩在被窝里,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个球。
越是这种连被子都不想出来的倒霉时候,阿娘越给她找事。
阿娘和金墨姨一样,都是那种每天按时按点要做某件事的人,只要有一丁点的反常,就意味着,阿娘要干个大的。
比如今天。
阿娘天不亮就起来做饭——她闻到了烤肉的香味,还听见了滋滋的美妙声音,是她最喜欢吃的嫩牛肉,可是她躺到快中午的时候,阿娘都没把肉端到床上。
她不得不弯着腰,捂着肚子,就差爬着去了厨房。
结果厨房里盆朝天,碗朝地,阿娘又该死的做完饭不刷锅,锅铲很邪恶的放在了碗上。
小牛排们一个个的油纸包好,放在了盒子里,搭配了面条或者看起来就失败了的馒头,一看就是给她未来若干天留的饭。
阿娘还给她留了个条——放冰盒里,要是三天都没吃完就分给茉茉和珠珠,到了第四天千万别吃。
“坏了。”她拿着条,心道。
她又捂着肚子,扭曲的走出去找茉奇雅——总的来说,她是了解阿娘的。
结果一出门她就遇到了珠珠,素言,好多好多的人,每个人都对她表示了关切,问她是受伤了还是旧伤复发,在得知她只是朴素地来了月信,又都一脸嫌弃的把她扒拉到了一边,表示多喝红糖水,要是没用就喝点麻沸散。
她一路上窝囊的接过珠珠的红糖,素言的生鸡蛋,小乌的麻沸散,锅包肉的剩排骨,年年的生煎,萝卜的剩煎饼,奶黄包的独门宝典热石头,她只能拿裙子兜着这些破烂,撞开小茉书房的门。
小茉这个孩子脾气挺怪的,她就是一个很执拗又别扭的小东西,还特别好面子,不像金墨姨也不像传说中的大可汗,很奇妙的是她性格挺像阿娘的,即便她特别喜欢挖苦阿娘的精神状态感天动地。
要不是郑珏拿不出来让女孩子和女孩子生出女孩子的神奇药丸,她都要怀疑是不是阿娘绿了温尔都。
任何一个首领碰见这档子事,都不会真的拿起刀,跟阿娘走上几招,就连当年大可汗遭遇阿娘的鞭子兜脸攻击,都没有真的和阿娘出门干一架。
结果很倒霉,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是执拗的阿娘碰上同样执拗又好面的小茉。
小茉真的拎着佩剑,跟阿娘叮叮咣咣在书房打起来了,甚至两个人都是一时气性大,三言两语间没谈拢,忍不住就真上手打了,首饰什么的都没摘,时不时掉一个,飞的到处都是,吓得琪琪格缩在书桌下,像一只小蜗牛似的,只露一个脑袋在外边,隔一会儿就得缩一下脑袋,不然绝对会被这两个家伙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饰品砸个包——从阿娘的打扮来看,感觉阿娘也没想真的跟小茉过两招。
不过这种干架没什么看头,甚至不如新年时小茉跟金墨姨的对打精彩,好歹那是更敬业一些的人体描边。
她仔细地观察了下,阿娘没有奔着小茉的脑袋招呼,也没有拽小茉的头发,而小茉没有踹阿娘肚子,感觉都是收着打的,便抱着那一堆破烂蹲下来,开始挑挑拣拣。
素言的鸡蛋很不幸的被奶黄包的那块烤热的小石头烫熟了,她只好把蛋壳扒了,吃掉这颗流心蛋。
刚咬一口,龙虾扣不结实,阿娘的项链飞了,很大颗的孔雀石砸进了蛋黄里。
当她撇着嘴把阿娘的项链从鸡蛋里捡出来,小茉的步摇拍在了她的脸上,砸的她鼻涕眼泪一下子全出来了。
她揉着鼻子,低声的咒骂。
那边阿娘和小茉刀剑相格。
小茉的剑是装饰用的,据说是汉朝的,弄不好也许是上周的,总之,这是这把剑第一次被人拎出来打架,和刀刃交会,发出刺耳的尖叫,而阿娘的那把刀平时是用来切菜的,上边还有疑似葱花或蒜末的不明物体,每次阿娘拿这把刀切西瓜时,西瓜的味道都很感人。
不算这柄刀是否带着蒜味,阿娘雷霆万钧的一击就这么被格住了。
她们这种劈里啪啦掉东西式的缠斗打了有一阵子了,再次证明小茉每天假装自己病入膏肓只是逃避搬东西和干活,她其实没她自述的那般虚弱。
这倒也不意外,直觉告诉她小茉身手还是不错的,每次阿娘揍她总是能逮住她往死里抽,揍小茉时小茉跑掉的时候多。
“你真的只是为了报仇?”小茉回剑一挑。
“不然呢?”阿娘反问。
“就算报仇,也不该挑在错误的时候发难。”小茉道。
“定义什么叫错误的时候。”阿娘反唇相讥。
“我认为的错误时候。”小茉回答。
“这不是一个我能接受的理由。”阿娘挑开小茉,纵身而起,横刀回旋,“我认为这是一个好时机。”
“你考虑过另一方势力吗?”小茉翻腕,抬剑。
“你只是在意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阿娘讥讽道,“比如你所谓的体面。”她刀身下压,“我教你做人光明磊落,不是让你搞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这些年来,我只学到一点,敌人应当火化。”小茉拿剑格着阿娘的刀,“贱人最好石/化。”
她们车轱辘话吵着,两边都各自有道理,阿娘觉得北州兵马调动需要时间,哥舒璇的事情出了,庆郡王和哥舒部的士兵矛盾进一步加深,现在是个好时机,而小茉想不经高桌会同三司共审,直接借中州的手杀了庆郡王,再问漠东一个玩忽职守之过。
这正是阿娘不能理解的地方,她觉得庆郡王再拥兵自重,一个流放顶天了。
她安静的吃完了那枚蛋,把大朋友和小朋友的心意都收好,起身去见金墨。
当然,她是个善良的人,她贴心的把门关好了,防止别人看见阿娘和小茉互殴首饰掉一地的狼狈德性,这可真是太丢人了。
转身她去求见金墨。
为了见讨厌的金墨姨,她还爬回去换了身衣服,金墨姨那个年岁的人讲究奇多无比,只是她的穷讲究还算有说服力,因为她严于律人也严于律己,不像小茉这也挑,那也挑,自己穿着睡裙便鞋就去上朝。
侍女通传后金墨姨晾了她半柱香的时候才出来见她。
“娘娘。”她发挥了她最擅长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在军中,只要左都督不在,绝不能管右都督叫副将,同理,只要小茉不在,就不能在娘娘这个尊称前加上金墨的名字。
“起来说话。”金墨姨是一个很严肃的人。“什么事情。”
“想向娘娘讨一份旨意。”娜娜说,“事到如今,不如我去会会哥舒令文。”
果然金墨姨皱起眉,看来她是真的菜。
她未免有些沮丧。
不仅小茉和阿娘看不起她,就连金墨,也觉得她是个菜狗,要知道,金墨可是这三个人里最菜的。
“这不算理由。”金墨乌发高束,窄袖长袍,她偏爱艳色的衣裙,从年少至此未曾变。
“娘娘又为何同意和茉奇雅一同前来青城?”娜娜长得怪像她那个倒霉父亲的。
金墨依稀还记得那个戏子的样子,出众姿容偏带着一双狡黠会滴溜溜转的眼睛,而娜娜也是一样,她总会坏笑的同时乌黑的眼眸转悠着。
“娘娘始终都没有放弃祖辈光复中州的梦想。”娜娜倒是比她爹聪明些。“小茉想先拿漠东,但漠东世族林立,各部族割据,若是讨不到好,挥师南下倒也来得及,南陈皇帝也想搏一把,就算不能抢回些地盘,打一场胜仗也够她吹嘘半辈子,一场棋局,大家各有算计。”
“你要做什么?”金墨拨弄着腕上的串珠。
“哥舒部乃漠东世族之首。”娜娜说,“和我家有世仇,小茉应当无所谓何时动手,她只是和每个皇帝一样,忌惮我娘,至于我,娘娘你看了我都摇头,想来谁都不会害怕我图谋不轨,因此,想向娘娘求个恩典,准我去讨此仇。”
金墨姨说了最伤她感情的一句话——“你错了,娜娜,我害怕你打败仗。”
这下她彻底耷拉着脑袋,变成霜打的茄子,“那就没办法了,我是菜狗娜娜。”
过了好长时间,金墨姨开口,“不过你去吧。”她说,“中州有句古话,虎父无犬子。”
“可我是娜娜狗。”她自嘲似的说道。
金墨姨没理她耍的贫嘴,悬腕提笔,批了张条子。
“谢娘娘隆恩。”她掐着条出门找素言。
“点七千人。”娜娜突然出现,这会儿又不肚子疼了,她挺罕见地穿了朝服,玄色衣裙下摆上滚着正红西番莲纹路,递过来张薄薄的纸,“跟我走。”
素言接过那张纸,确实是金墨的字迹。
“不要从第九师里面抽人,这确实犯忌。”娜娜看着她,“僭越了,末将向大都督发号施令。”
娜娜其实是她见过最奇怪的一个女子,她斡旋在金墨与茉奇雅之间,两边到都能不得罪,而且娜娜的年纪和她们差不多,正是最好高骛远的年岁,却能做到荣/辱不惊。
要是茉奇雅让她顶着国公爵位当个副都督,头上压着两个只是侯爵的左右都督,她怄都怄死了。
但娜娜每天却能无所谓的活蹦乱跳。
“不过,”娜娜说,“你也不必心里不舒服,四舍五入我这个国公算内命妇。”
“那你是开心,还是不开心?”素言收起那张字条。“东哥暂且不提,小茉未必是良配。”
“只能说的上是一种认命吧,谈不上开心或不开心。”娜娜背着手,望了望碧空,“我家的家主是各姐妹轮坐,我这一代,轮到萨仁了,所以我娘一开始也没栽培我做将军。”她说话时多少仍带着几分失落,“不管是跟谁,她对我的期望大概就是做个中宫或次妃。”她望向素言,“所以有时我会羡慕你,你们间没什么感情。”她毫不避讳的谈起素言的小秘密,“她对我好也不好,没差到能让我做出割舍,又没好到让我无视她对我的打压。”
当然,她也承认,“我没有小茉聪明,也不怪我娘。”
“不要这么想。”素言说,“你有的地方比我和小茉强。”
“大概因为我是个没心没肺的傻子。”娜娜笑起来。
“你真要这么做吗?”素言问,她看起来有些担忧,“开弓可没有回头箭。”
“不用担心我。”娜娜别上剑,转身上马,“我最惨不过混个妃子当当,我娘是她的老师,还有三分薄面,她不太好明着发落我,大不了我在小茉家的破房子里混吃等死,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只是她还是叫住素言。
“过一会儿,”她思考片刻,“你得去给我娘跟小茉通风报信,”她说,“我觉得哥舒令文未必有多厉害,只是大可汗更像双双姨,文官打仗那是真的菜,只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得来个人救我啊。”
BTW老岑是小翠她姐,延龄还是猜对了的,小翠就是姓岑(所以延龄问小翠是不是姓岑的时候翠星河表情扭曲了,延龄也是那个反应),岑家一门三将军,分别供职于漠西,漠东and陈国,笑死
云小狗老家漠西官职很混乱,尤其是师长(她们叫司师)之上有资格调配全部兵马的将军之间没有很明确的等级区分,所以她们出现了很多的都督,左都督右都督副都督甚至还有都统etc(云小狗当年左都督是萨日朗,她想在左都督之上在设大都督自己当,她当时还是只小孩子嘛,金墨拒绝了又没拒绝,还是给了她一个三军(步兵,骑兵,弓兵,她没有海/军哈哈哈哈)都统的虚衔,名义上节制边疆军务,所以老纪一打听就锚定了她,四姨刚当皇帝没啥经验,对兵权没啥直接观感,不然云小狗掉码将会奇快无比),娜娜她们级别差的其实不大,谁说的算主要看云小狗心情
云小狗她老师没想真的和她打,她们真打一般会有一个换衣服和摘首饰环节,她们确实是吵起来吵着吵着就动手了
快夸我,我居然更了两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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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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