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远常年从军,吃饭迅速,一碗汤饼呼哧呼哧喝干净了,穗穗这边才浅了一层。
热气缭绕,扑在小公主的粉面上,乌发上聚起一串晶莹的小水珠,看上去汗涔涔的,鲜活可爱。
慕容远搁下碗,抄着手看她,有一句没一句的嘱咐起来,
“方才你也听到了,我要去平城修祭台,过几天就走。你自个儿在王府好好呆着,消停些。”
“府里有护卫,一般人进不来。小五和另外几个弟妹我都打过招呼,以后轻易不会来寻你。你可放心。”
“若是上街,就叫几个护卫跟着。闲来无事,也可去宫里看看。只是宫里的人狡诈,言行举止都得小心,莫要丢了我敦王府的脸面。”
他说一句,穗穗应一声。待到声音停下,穗穗碗里的热烟也散去大半。
她从汤碗里抬起头,眼底里还氤氲着热气,无端显得殷切。
她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这人只口不提要去多久、何时回来,也只口不提他要是一直不回来,她该怎么办。
以及,最重要的,她很想问问,这次被罚,是不是还是因为拒婚,是不是还是跟安平郡主有关。
依着慕容远这幅早有预料的态度,多半他在拒绝和亲时,就已经想到了这后来种种恶果。
事已至此,穗穗知道已无任何转圜可能。她只是很想知道,安平郡主在慕容远心里到底重要到了什么地步。
不过,因为慕容远戒备,她最后一句都不敢问,只轻笑着道了句,“一切顺利。”
乖巧的,懂事的,是一个合格的妾室该有的姿态。
慕容远心里生出几许熨帖,觉得这小公主还算聪明,也不是特别招人烦。
他本已走出门,又忍不住回望。
穗穗还留在屋内,招呼下人收拾盘盏,灵动的身姿映照在窗纸上,被烛火裹上一层毛茸茸的光,那么小小一个,真像只猫儿。
之前确实是他疏忽了,这样娇娇的女娘来到北燕,无异于羊入狼群,是他没考虑到她的安危。
慕容远扬声叫来惊风,“给她拨五名护卫,再去找管事,给她那院里添置些弓箭药石。”
毕竟答应过宋嘉懿,至少要保障小公主的安全。
惊风应下,又回禀道,
“属下这几日一直跟着宋婕妤,她只在今日出过府。因为今日是十五,有集市和花灯,婕妤许是觉得新鲜,一直在逛集市,等着亮灯,故而回的迟了些。
旁的人她都没有见过,去的地方也不是南楚暗桩经常出没的地方。”
慕容远嗯了一声,这些和小公主交代的一致,“毕竟才刚满十六,贪玩也正常。”
他想起宋嘉懿说的,楚皇甚至都不记得她的存在,连生辰八字都是议亲前现找的。这样的人,怎么会和细作暗桩沾上关系呢?是他多心了。
慕容远叹笑着摇摇头,
“你不必再跟着她,你跟我一起去平城,那里更需要你。”
惊风是慕容远手下的近侍首领,他的安排去向,往往都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听闻三爷要调自己平城,惊风敏锐的嗅到了一丝风暴来临前的气息,当即严肃了神情,
“属下还以为,板刑足以消解陛下怒火,拒绝和亲一事便算了结了。没想到,还有惩罚。太子真是厉害,人不在上京,竟还能暗算三爷。”
“是我自己的选择。”慕容远扶额轻叹,化为两声低咳,落进无边夜色。
往院落深处去,廊檐下灯火渐暗。风声呜咽,疏影幢幢,吹拂着慕容远微微低垂的头颈。
惊风举一盏孤灯跟在他身后,想问不敢问,为了安平郡主,宁愿离京修祭坛也要抗旨,真的值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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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亲队伍离行这天,北燕下起入夏的第一场暴雨。
柳絮吹满地,整个上京城笼罩在烟雨蒙蒙中,如梦似幻,有片刻好像是回到了江南。
穗穗去城门相送。
长兄站在雨幕里,回身同她道别,模样温润沉稳。
阿姐扬起纸伞看她,直到上马车前都还在劝她离开,音容跋扈的抱怨她不识好歹。
穗穗已经不生气了,她只觉得鼻尖酸得厉害。
虽然谈不上亲近,但长兄和阿姐是为数不多、愿意千里迢迢送她来和亲的人。
他们离开之后,这片土地上,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没过几天,慕容远也整军待发。
穗穗不可能不牵挂,那毕竟是带她来上京的人,是她名义上的夫君。可她没有身份去送他。
静妃心善,慕容远启程这日,特意将穗穗请来宫中,好叫她有机会看一眼慕容远。
春和轩的花圃淋了几日暴雨,绿的愈肥,红的愈瘦,满目苍翠,一派清清静静的初夏风景。
“阿远每次离京,都会来本宫这儿告别。辞穗姑娘权且歇着,过会儿他父皇叮嘱完,他就过来了。”
静妃卷起竹帘,笑盈盈的向穗穗招手,面前的席案上,又是满满一大桌美味佳肴。
上次穗穗到春和轩的时间太晚,静妃只准备了几样夜宵糕点,心中一直遗憾得很。
这次再得了机会,她一早就吩咐厨房煲上南楚惯爱的甜汤,又做了好多热气腾腾的菜肴,仅是香气就让人忍不住口水直流。
穗穗不记得听谁说过,喜欢一个人其实很简单,就是想让她吃饱穿暖。
许是离别伤情在心中压抑久了,她心口突然滞涩得厉害,小脸埋进粥碗里,支支吾吾说着,
“我来北燕这么久了,今日才知道,北燕也是食粥饭的。”
她原想开个玩笑,没想到,笑着笑着,泪珠就从眼尾滑下来。
静妃心疼坏了,赶忙递去绢帕, “是阿远的错,他太粗枝大叶,怕是根本没有顾及到这些事情。”
穗穗抹着泪,自个儿也觉得哭的莫名其妙,小脸漫上一层羞红,“我又不是小姑娘了,吃饭这种小事,倒是不用仰仗三爷。”
静妃宠溺着她,柔柔轻拍她的后背,哄了好一会儿,才同她解释说,
“其实,阿远被拐去南楚当人质之前,口味清淡,喜欢喝粥,还喜欢吃南楚贩来的瓜果蔬菜。
只是,他回来之后,陛下觉得他这些习惯,像是怀念在南楚当人质的日子,不允许他再吃,敦王府也再没有出现过这些吃食。”
北燕皇帝连这些都要约束?未免太苛责慕容远了。
穗穗抬起婆娑泪眼,和静妃对视一眼。静妃神情严肃,完全不像在开玩笑。
“北燕的食物味腥而烈,他刚从南楚回来时也吃不习惯。他是硬生生逼着自己,吃了吐,吐了吃,反反复复,才纠正过来。”
穗穗深深蹙眉,心中怔怔,良久才道了一句,“他这个习惯与我还挺像。”
当初那块她费劲千辛万苦得来的羔羊肉,她舍不得丢,也是逼着自己吃了吐,吐了吃,非得把这坏毛病改掉不可。
只是慕容远没有她那么幸运。她改不了习惯,顶多是浪费了几块银子;可慕容远若是不改,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慕容远生活的环境,远比她想象的可怕。
耳畔落下一声哀叹,静妃轻摇蒲扇,一股浓烈的香草味道从羹汤里传来。
穗穗恍惚垂头,骨瓷小碟里备有刺芹,方才她想得出神,已经不知不觉撒了不少到汤碗里。
大多数人不吃刺芹,穗穗担心静妃反感,面有愧色,“娘亲说刺芹是好东西,从小就让我多吃。”
静妃笑得开怀,“你和阿远的习惯确实相似,他随我,也喜欢吃刺芹。”
穗穗看向静妃娘娘案前,才见她的汤碗比自己的有过之无不及,几乎被绿色浮沫掩盖。于是挂着两行泪,笑得眉眼弯弯。
两人吃饱喝足,片刻后,院外响起宫人的通传。
慕容远一袭蟒纹银甲,大步流星走进春和轩,玄色披风飘扬在身后,他整个人是那般威风凛凛,丰神俊朗。
静妃朝穗穗飞快的使了个眼色,让出穗穗身边的位置,坐到另一侧的红木椅上去。
慕容远倒是坐在了穗穗身边,却全程未往她身上看一眼,还将银甲头盔放在两人中间,阻挡住两人接触的可能。
直到与静妃说完话,临了要告别时,他才站在门前,不咸不淡的对穗穗道了一句,“不要忘记我嘱咐你的话。”
身上银甲的冷光映照在他的脸颊眉宇,他整个人就像铁器一样冰冷。
穗穗一颗心沉了沉,垂头无言,跟着静妃去宫墙上相送。
雨后天色空濛,宫墙上柳色葱茏,在朱红城墙上掀起一阵阵绿涛,拂过心尖,叫人心软难耐。
宫门外早有兵马整备待发,是慕容远带去修祭坛的三千玄武军。
大军之前,一人一马迎风而立。
宫墙遮挡,穗穗只看得见那人的侧脸,是一位姑娘。蓬勃乌丝用一根红绦高束在脑后,一手持马缰,一手执柳鞭,玉颈高昂,像一只不容亵渎的天鹅。
她穿着玄武军里最常见的玄色劲服,最压抑的颜色,在她身上,却明媚得过分。
几乎瞬间,穗穗意识到,这就是安平郡主,那位活在传闻中的、慕容远的“良配”。
这是穗穗第一次看见夫君的心上人。
在此之前,她偷偷幻想过无数次安平郡主的模样。
巾帼英雄、将军世家、知书达理等等溢美之词组合在一起,她已有预料,安平郡主会是一位耀眼夺目、英姿飒爽的绝代佳人。
今天见到,她发现还不止于此。
安平郡主太优秀了,那种不可攀折的仙人之姿,远非常人能肖想。只有慕容远这样的天之骄子能配。而慕容远,也确实值得这样的姑娘。
穗穗心里酸胀得厉害,撇着嘴垂下头,不愿再去看她。
静妃在身边欲言又止,不知该说什么。
直到宫门打开,慕容远神容整肃,气宇轩昂走到大军之前。穗穗终究还是忍不住,抬起眼帘。
她看见慕容远在安平郡主身边停下,脸上带起笑意。
简单交谈几句之后,他翻身上马,军旗高扬,在响彻天际的呼和声中,带着玄武军扬长而去。
他号令大军的模样和穗穗想的一样,英姿勃发,威武不凡,只是,
自始至终,没有向她这处看一眼。
回去时,静妃安慰她说,这次被罚去平城,是太子暗算,慕容远不能落于下风,因此才没有与她依依惜别,让人拿住话柄。
这借口过于牵强,连静妃都说不下去。
慕容远对皇位的争夺,穗穗隐约能感觉到。平心而论,他这个人,除了待她刻薄了一些,其他方面,都完美符合一位优秀帝王应该具有的品质。
她真心认为,慕容远值得最好的,包括他的伴侣,也应该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娘。
可私心里,她又不希望慕容远那么强大。他强大,就意味着她的父皇长兄和阿姐,要过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的苦日子。
到时候若是真的打起仗来,他难道还会顾及他有一位南楚的婕妤吗。
出宫之后,冯馆主递来消息,请穗穗去城外猎场上工。
她用剩下的钱买了一头小牛,缓缓穿过偌大的上京城,在这个遍地蛮语的异国他乡,开启了全新的生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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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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